阿尔弗雷德跟表哥第一次出海，是在十六岁的夏天。亚瑟常年在海上经商，两三年才回来一次，给他讲过许多关于远海和岛屿的故事。

可直到他跟亚瑟登上船他才意识到，他那风光霁月的表哥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刀刃舔血的海盗。

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舱的房间里，看着狭窄舷窗外被一小块风光照亮的起伏海面，海水拍打在船身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他上船已经两年了，和这艘船深深绑在了一起。

甲板上能听到海盗们的谈笑声，他们大声唱着歌，酒水的香味从头上渗下来，诱得阿尔弗雷德不自觉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珍重地合上桌边的小羊皮笔记本塞在怀里，推开椅子想到甲板上去参与这场盛宴。变故就在此刻到来。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整个船舱，一切的欢庆都被打断，奔跑的脚步声开始在甲板上乱砸。

在一片混乱的叫喊中，阿尔弗雷德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船触礁了。

伴随着巨大的海浪拍打着船身，身边来来往往的海盗乱成一片，直到听见亚瑟叫他才反应过来：“阿尔弗雷德，你在干什么！”他试图往回走，却被湿滑的木板摔了个跟头。尽管说阿尔弗雷德已经有了两年的海上航行经验，但面对触礁这种处境，他再怎么胆大也只不过是一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孩子。礁石在船上留下了一个洞，海水哗哗地往里灌，船舱里警铃大作，亚瑟拼命地想维持秩序，但他的声音每次都淹没在海声中。海水开始淹没甲板之下的船舱，海盗们也准备好了弃船自救。然而天不时地不利，还没等所有人都登上救生艇，船就已经被淹没了三分之二。阿尔弗雷德站在栏杆边，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笔记本。但就是这个分神，让他被海浪卷入水中。

大浪淹没他的那瞬间，阿尔弗雷德紧抱着船板海水里翻滚，他本能地上浮，虽然提前闭紧了气，但是海水还是在翻滚中不可避免地灌进了阿尔弗雷的呼吸道里，留下一片火辣辣的呛，他抠死了手里唯一一块浮木，在海浪中努力调整着姿势，但是却不幸被一块较大的船只残骸猛撞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地被卷进巨浪里。

从被亚瑟骗上船开始，他就预料自己大概率有一天会死在海上，他不算太喜欢做这种流血的买卖，但他也放不下这种被冒险和财富包围的生活。大概是这种贪心触怒了上帝，让他早早地遭到了报应，他要死了。

模糊中，他似乎看到漆黑海面翻涌之间，有什么巨大的物体破浪而出，月光下，它身上的鳞片泛着奇异的光泽，硕大的身体朝着海面重重砸下，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它巨大的头颅似乎向着他这边偏了偏，阿尔弗雷德还没来得及去细究，就被巨浪拍得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是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阿尔弗雷德是被渴醒的，伴随着意识的苏醒，随之而来的是全身泛起的钝痛。

他恍惚意识到，他没有死。

他就这么在细软的白沙滩上躺着，身上的酸痛实在是无法忽略。他又重新闭上了眼满怀希望地想：但愿上帝能派下一个善良的人救下他。

他是被篝火的噼啪声给吵醒的，漆黑的夜里，海边一片寂静。他坐起身来，看到了篝火旁的那个人。在篝火的映照下，脸庞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火光跳跃，映得皮肤呈现出柔和而深邃的色调，轮廓在明暗交错间变得既清晰又朦胧。眼眸里闪烁着火光的倒影，黑色马尾就这么搭在胸前，阿尔弗雷德差点不能分辨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试探性地打了声招呼，那个人转过头，露出不解的神态。他将手里的烤鱼递给阿尔弗雷德，烤的酥脆的鱼皮和焦香的味道诱惑着阿尔弗雷德，他咽了咽口水，也顾不上什么危险不危险的了，抓过烤鱼就是一个狼吞虎咽。烤鱼没什么味道，但这对于好几天没吃过东西的阿尔弗雷德却是一顿佳肴。

吃完烤鱼，阿尔弗雷德随手将手里的鱼骨头扔进火堆里，扭头去问那个人的名字。没得到任何回应。那个男人见阿尔弗雷德吃完，起身要走，却被阿尔弗雷德拉住。“你救了我，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好让我报答你吧。”阿尔弗雷德虽被亚瑟骗上了船成为了海盗，但他本质上还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青年。那个男人张开嘴，说了句奇怪的话语。阿尔弗雷德立刻意识到，他们两个语言不通！上帝，好不容易在这座孤岛上遇到了个人，居然还因为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他松开了抓着那个人的手，看着他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躺在沙滩上，回想着这场经历。先是十分不幸的遭遇了触礁，随后又在岛上遇到了如自己所愿般出现的男人。还有出海之前就在研究的……等等，我的笔记本呢？他摸了摸怀里的口袋，还好，没有随着自己的漂流而遗失。看着天上的星星，阿尔弗雷德不禁怀念起自己还没被亚瑟骗上船的那段时光。

这是阿尔弗雷德困在岛上的第七天，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那个穿着奇异服装的男人依旧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总能在每天傍晚太阳落山前准时出现在海岸上，给他带来一些新鲜的海鱼，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做。

阿尔弗雷德实在好奇：他是从哪来的？他猜想这个男人大概是附近住在附近岛屿上的人，每天会出海打鱼，顺带给他带一份食物，但阿尔弗雷德从来没亲眼看到他上岛或离岛，也没找到过他的渔船。

这天他又来了，这次他不仅带来了海鱼，还有一些新鲜的水果——感谢上帝，阿尔弗雷德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吃到过新鲜的蔬菜水果了。他激动得跳起来，由于语言不通，他只能通过拥抱表达自己的感谢，男人明显不适应这种过度的热情，不自然地缩了一下，后面想到什么，还是让他抱了。

阿尔弗雷德手脚并用地邀请男人留下来陪他吃一顿晚饭，这不能怪他，他实在是太想离开这里了。他知道有些岛上聚居地非常排斥外来者，他也不强求上岛，但他也确实非常想向他们索要一只可以出海的船，让他可以离开这个荒岛。

男人看着他手脚并用地比划，挑了挑眉，这让阿尔弗雷德很怀疑他那个眼神是不是在看傻子。但在离岛欲望的驱使下，阿尔弗雷德怕他没看懂，还是硬着头皮比划着。过了许久，男人嗤笑一声，走到他搭的营火旁边坐下，从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处理起食材。

阿尔弗雷德见他接受了邀请，呼出一口气，也靠过来坐下。

处理好鱼，男人又从衣服里掏出几个小罐子，大概是什么调料，一通操作下，烤鱼很快就散发香气。好几顿都草草解决的阿尔弗雷德瞬间瞪大了眼睛。

给他烤完鱼，男人只是看着阿尔弗雷德吃得香，自己却没有吃，只是拿了个果子靠在边上啃，神情悠然得好像这座岛是他家一样。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个男人随手把吃完的果核扔到一旁的草丛里，又从不知道哪儿掏出来的一块扁平石头拿在手里颠了颠。阿尔弗雷德看见他突然转过脸来冲着自己笑了，随后冲到海边，将手中的石子扔了出去。“嗖”的一声，石子贴着水面疾驰而过，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水上跳跃。阿尔弗雷德瞬间被吸引住了目光，他走到男人的身边，眼睛里充满了对新事物的好奇。“这在我们家乡叫做打水漂，是很有趣的游戏。”那个男人转过身朝他伸出手：“我叫王耀，光耀千秋的耀。”

“嘿！你会说英文！”阿尔弗雷德尖叫起来。“可是为什么……”“面对陌生的人，总要保持些警惕才好。”阿尔弗雷德好像看到王耀在海水中的脚上长出了什么东西，可是很快他就离开了海边，转头走向了身后的丛林。“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能吃上蛇肉。”什么？蛇肉？即使是从小吃着亚瑟的饭长大的阿尔弗雷德也不禁对这东西感到害怕起来。”

王耀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安慰了他。“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吃的。”阿尔弗雷德顺从的接过了王耀手中的树枝，跟着他走进了树林。

深入丛林腹地，四周被茂密的植被和参天大树所包围，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与树叶交织的清新气息，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类的啼鸣，更添了几分野性的韵味。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冠，斑驳地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与影的交错。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引起了王耀的注意，那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丛林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放缓呼吸，缓缓靠近声源，只见不远处的枯叶堆中，一条的通身黑褐色，铁锈色点构成细的网纹的小蛇正蜿蜒而出，它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与机敏。王耀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背对着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在一旁小心的环视周围。

“王耀……”阿尔弗雷德小声叫唤着，王耀并没有回答，他握紧了手，尽可能将阿尔弗雷德挡在身后，那条蛇像黑色的流水，静悄悄的划过草地，王耀清楚的明白它的危险，那股细水通向的并不是甘甜与福报，而是无底的深渊与黑暗，它的眸子里透出贪婪的光，又不失异于其它动物的狡黠，它近了，一种使人内心发毛的不安感涌上了阿尔弗心头，他尽力睁大眼睛，可眼中的王耀却有些飘忽，就像一缕烟似的，飘飘忽忽，他努力镇定，这蛇肉也可以不吃……他脑中闪过犹豫的一瞬，可在那飘忽的一瞬，他只见王耀的身体晃了一瞬，以极快的速度又恢复了镇定，“好了。”阿尔弗回过神，只见王耀脸上浮现出笑意，手上是那条黑蛇，“一会，有蛇肉吃了。正好让你尝尝鲜。”王耀带着战利品，转身走向火堆，阿尔弗擦擦脸上的冷汗，也走向火堆去了。

“对了，”阿尔弗突然挑起话题，“你知道……这海上有蛟么……”王耀突然站住不动，他撇了阿尔弗一眼，“什么？”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阿尔弗雷德坐在篝火旁，本想再问，可王耀递来树枝穿好的蛇肉，“吃吧，熟了。”阿尔弗雷德接过，盯着王耀，王耀发现了这股迟疑的目光，他笑着咬下一口，咽下去说“吃吧，没事。”阿尔弗雷德尴尬的收回目光，也咬了一大口“嗯……还真是好吃……”阿尔弗雷德嚼着赞叹，不久，天晚，王耀起身，“去休息吧，我来守夜……”阿尔弗烤了一会火，起身搓手，“如果你累了，记得叫我起床换班……”说着阿尔弗便倒头睡去。

王耀站在海边，他听到身后少年均匀的呼吸，定是睡着了，他也对少年突然的蛟的话题起了疑心，自己的秘密，好像随波的贝壳，渐渐的沉入海底，可那少年的话就像搅沙的手，将那枚贝壳卷起，浮不浮出水面，似乎都在于那水的力道，王耀心里清楚，东方破晓，他想了一夜，迟迟没有叫醒阿尔弗。

清晨的阳光轻轻的洒在阿尔弗的身边，他揉了揉眼睛，睁眼便看到坐了一宿的王耀，“哎，你怎么没叫我起来？”阿尔弗问到：“快去补觉……”王耀只是站起身，“不用了，看那边，好像有船来了……”阿尔弗抬眼望去，很熟悉，像是亚瑟的船，一丝希望闪过，船近了，穿上的正是亚瑟，阿尔弗有些意外，“亚蒂！你终于来了，再不来你可怜的弟弟就要死在这座岛上了。”亚瑟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我找了这么久，快把这片海翻个底朝天，才找到这座小岛，没想到你真在这儿，现在上船，和我走。”阿尔弗登上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拉住了亚瑟，对他说道：“亚蒂，这岛上还有一个人，是他救了我，他就在……”阿尔弗一转头，却没了王耀的身影，他有些疑惑“哎，人呢？亚蒂你听我说，真的有个人……”亚瑟不屑地冲着阿尔弗雷德笑了笑，“这荒岛哪里有人啊，一定是你在这座岛上待太久出现幻觉了吧，快和我走……”不等阿尔弗解释，船便起锚，卷起浪花，朝着远方离开。

王耀从暗处闪出，他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也看出亚瑟的身份，这么不辞而别，是不得已的选择。在回去的路上，阿尔弗并没有大鱼大肉的享受生活，他一人坐在船舱的木凳上，他疑惑王耀的不辞而别，也疑惑他在水中看到王耀奇怪的样貌，还有他关于蛟的沉默不语，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什么，阿尔弗雷德心中追求的东西，似乎在逐渐露出棱角，硌的心慌。“我要找到王耀……”他暗自嘀咕。

再次回到陆地，海盗们甚至为了庆祝找回船长的弟弟去酒吧举行了派对，阿尔弗雷德认为这只是他们酒瘾犯了，并没有参与。他坐在窗前，看着桌上的小羊皮笔记本，他对王耀越来越好奇了。那明明是一座孤岛，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这座岛上，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呢？

再次启航已经是三个月后了，阿尔弗雷德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带动他金灿灿的发丝。脑海里出海的悠闲早已被王耀深深占据。王耀，王耀，王耀，王……“琼斯！你在哪儿站着干什么，别以为你是船长的弟弟就可以偷懒了，赶紧过来帮忙，这次的货物可不少啊！”他被人叫去船头帮忙，这次的收获确实是不少，除了鱼还有个黑头发的人……等等，黑头发的人？！阿尔弗雷德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一旁的海盗还在得意洋洋的和他炫耀。“我和你说，这个美人可是弟兄几个花了好大的代价才捞上来的，死了好几个人呢！”阿尔弗雷德的脸从惊讶瞬间转变为不屑，“这个人给我处置吧。“哈？就凭你？哥几个搞到手的凭什么要让给你，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还是早点回家乖乖躲在妈妈的怀里吧哈哈哈哈……”他没注意到的是，阿尔弗雷德阴沉下来的眼神和背在后面的握着刀的手。

王耀醒来时，已经被关在笼子里了。他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黑暗，阴森，身下还有海水的腥味。突然间，一道光照了进来，王耀被刺的下意识眯起了眼。他缓缓地睁开眼，看见了阿尔弗雷德朝着他走来。“阿尔弗雷德，你帮我打下掩护，我的力气能打开这个笼子。”“哦？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阿尔弗雷德笑着对他说，可惜的是王耀并未察觉出异样。“刚才不确定贸然打开笼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快点转过身去。”王耀看着阿尔弗雷德转过身，他悄悄的变回了蛟龙的形态试图打开，但是爪子却被电的发麻。

他抬头看向阿尔弗雷德，却和他对视上了。“是你？！”王耀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阿尔弗雷德笑着将手从笼子里伸了进去，掐住了王耀的下巴。“你知道吗，在我小的时候，就听人们说，世界上是存在蛟龙的，我成为了海盗也是这个原因。”他松开了手，将那本笔记本扔进了笼子。“在这个笔记本里，全是我每次航行寻找蛟龙的记录。在岛上我看见你与海水长时间的接触是出现的鳞片，你知道我有多激动吗。”阿尔弗雷德突然开始大笑起来。”王耀，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吗。”王耀转过身，将自己藏匿进黑暗中。

“面对陌生的人，总要警惕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