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
𝓢𝓹𝓻𝓲𝓷𝓰
我会在日记里说谎的。
情感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很难琢磨清楚,甚至我很难说清楚我的这种感情到底是不是喜欢。曾经,我常常过度地剖析自己,结果却滑入存在主义的虚无,对此我不愿多说,接下来,我要强迫自己先写一点真实的东西。
我是王耀,今年16岁,现在正在读高中。这是南加州的一个私立学校,人不多,一点风吹草动便动辄人尽皆知。
我讨厌这样。
明显的亚洲面孔让我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由于一些原因,电视剧里经常上演的美式霸凌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曾一度怀疑这是上天的一种仁慈,后来却知晓这种想法是如何的天真。总体而言,我并不算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身边仅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每天匆匆地吃完饭便匆匆地赶去上课,身边常有人这样讥讽地说起我:这个家伙,他肯定没想过好好享受他的青春。
这些我都并不在乎,青春里那些荒唐又糊涂的事才叫人难以忍受呢,比如这一件。
去年舞会开场时,12级的学姐突然要过来邀请我,我吓了一跳,她却眨眨眼睛说:“Hey!耀,请帮我赢下这个赌约。”对此,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欣然接受她的邀约,奢华的水晶灯下,她睁目吃惊地告诉我,我的舞步好极了,我揽着她的腰没有说话,却陪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让这位舞会上的女王蜂玩得尽兴。从那之后,人群对我友善了些,有人学着她的玩笑话一同称呼我为“YAO”,而我则义正言辞地拒绝,并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太过亲近的词汇。
她的追求者们对我就再也称不上友善了,有一回,一个目光阴郁的家伙忽然盯着我,我僵着脊背一页页翻书,只祈祷他能快点离开。
“书呆子。”他用俚语骂了一声然后离开。
我充耳不闻。
可是…要是那个人也误会学姐正在追求我呢?我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丝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希翼,可刹那之间又马上熄灭。王耀,别犯傻了,你忘记了吗?这只是那一群学院之星们某个无聊的赌约罢了!你忘记了上次被别人当成消遣的难堪了吗?醒醒吧,王耀。
我的青春就处处充斥着这样荒唐而无聊的事情,他们说得对,这样的青春期有什么值得享受的呢?不如把时间省下来去洗澡。
当我闭上眼睛,将肢体溺在浴缸里时,散下来的长发也飘在水面上,像乌鸦的羽翼一般包裹着我的身体。几乎是漫过咽喉的液体给我压迫,而我则是享受着那难得的片刻的可控的窒息。曾经有个神叨叨的人研究我五岁时画的画,并宣称我有自毁倾向。拜托?你能从树、花和太阳中看出什么吗?而我只不过将太阳画在画面的一角,他就断言我习惯将自己放置在边缘。对此,我相当不满,坚持控诉道:“中国人都这样画!”而他摸了摸下巴,或许真的说出了句真理:“那就是中国人都习惯将自己放置在边缘。”
唉…你说把长发剪掉会不会更好呢?
哦。你问我是女生吗?当然不是,但留长发确实是一个我难以违逆的传统,略微的修剪尚被允许,但若是全部剪短那就有可能会被骂了。我的家人们都相信这样的留发可以留魂。抱歉,我小时候大概身体很差吧,总之他们对于这件事过于担心了,近乎病态,我还是把这个想法暂且搁置为妙。
或者,我现在应该对我的恋情…不…是我期待的恋情袒露一二?
嗯,那是一个很耀眼的人,很经典的美国人形象,理应成为一名演员,登上他们的好莱坞。在这个国家,十分受人追捧的金发碧眼我着实已经见怪不怪了,比如我的好朋友好女孩金妮,她本是拉拉队的候选队长,而关于她为何会落选又为何被曾经的小团体们排挤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但说实在的,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比得上那一头近乎是把把阳光揉碎了的美丽金发,连金妮也不行。而那金发之下,碧蓝的眼眸可以反射出美好夏日的游泳池波浪,又像孩童们小时候细细把玩过的玻璃球珠,轻盈甜腻得宛如吃上一口草莓冰淇淋。一想到此,我的唇角竟也不自觉地荡出微笑,但不久后又惊恐地发觉:这个人可千万不能变成演员,否则将会离我的人生越来越远,就像头顶呼啸而过的某架飞机,留下尾翼的云痕便消失不见。
唉唉…扯远了…总而言之,这个人完全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一个完完全全的“美国甜心”——而如此完美的“大众情人”,活该受大众追捧,那几乎是这一类人共同的使命。
金妮今天吃饭时朝我大喊:“YAO!”她把她嫩得几乎能掐出水的脸颊凑到我的眼睛前面,“到底是哪个女孩能让你迷恋成这样?”金妮掰着她涂满了纯色甲油的手指头,就像哪个小女孩正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崩出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般数着:“隔壁班的那个韩裔女孩sooniin崔?还是我们班那个野心勃勃要和你争第一的小雀斑?亦或是之前不知道为何会邀请你跳舞的艾米莉学姐?总不能是之前那个总跟我虚与委蛇的金发女吧!我告诉你!她的头发是染的,她骗过了所有人,但这事瞒不了我。”我尴尬地用手指一遍一遍摩擦着餐盘,只能在心里祈祷她可以小声一点。拜托!金妮!小声一点吧!餐厅里已经有人停下交谈,估计是想看我笑话了。金妮!快停下来吧!
她越说越发激动,以至于那修得尖锐又明艳动人的美甲连带着葱削似的十指,也捧起我的脸,细细端详起来:“不应该啊,有这张脸,什么女孩子不会被吸引?虽说耀你矮了一点,但这事好办…”她俏皮一笑,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话去思考:“唔,怎么办呢?”而金妮,她笑得越发神秘,像个女巫一样凑近我的耳朵低声吟唱:“只要…只要…”
一道尖叫打破了她和我的密语。“嘿!姑娘们你看!”金妮最为痛恨的那个女人——杰西卡,此刻踩着十厘米的恨天高,跺脚时就连地板也跟着一起振动。她用刻薄劲十足的语气感叹道:“原来是金妮和她的新男朋友,哦…”接着她停下来,上下扫视着我,并不由发出一声嗤笑,那浓密的、刷成扇子似的假睫毛一扇一扇:“没想到金妮你现在喜欢这一款,亚裔小白脸吗?emmm…这听起来确实不错。”
杰西卡那高傲的姿态让金妮恨不得上前撕烂她的嘴,她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像一头金色鬓毛迎风飘扬的母狮子一般把我护在身后,并立刻大声回击道:“谁像你一样!Messica(mess+Jessica:讽刺对方生活混乱或行为戏剧化)!”她自然知道如何能击中这位Basic Jess(暗指对方是千篇一律的“典型美国白人女孩”)的痛点,“亲爱的两性关系展览馆馆长,需要我帮你的轮值男友们发排队叫号机吗?即使他们每个都烂得跟你的廉价苍蝇腿睫毛一样。”
杰西卡脸色一变,金妮更是冷笑连连:“对了,我忘了,”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你最念念不忘的那个‘一日男友’现在还没有收下过你的恋爱号码牌吧,要不要我去写封邮件帮你发送这个申请?开头我都想好了!‘亲爱的美国队长,可怜的Jessi-Casual祈求你的拯救…’”
“Guilt-y Ginny(有罪的金妮)——!!!”杰西卡崩溃地大喊大叫:“你给我闭嘴!闭嘴!”
餐厅里的所有人都关注着我们这一场闹剧。是的,我是说,所有人,甚至不时还传出了一声口哨,好像唯恐事情不会闹得更大。
金妮转身得意地冲我挑眉:“快感谢老娘我帮你出了这口恶气吧。”
真棒啊好女孩Gleamy Ginny(闪耀的金妮,本土化的话叫金闪闪)!我赞赏但又无奈地看着她,她肯定不能理解我现在到底有多尴尬。
其实大家都明白她们所谈论到的“一日男友”是谁——学院的明日之星、袖扣旁还镶着家族信托基金的水钻、梦想能成为超级英雄拯救无聊世界的Golden Boy——阿尔弗雷德·F·琼斯。
而所谓的“一日男友”?事情可能需要我再解释得清楚一些。去年感恩节上,学校为了捐款搞了一个名为“Golden Hour Charity Auction”(黄金小时慈善拍卖)的活动,会出售一些非常非常非常受欢迎的男孩们的一天,供以让学校的女孩儿们来拍卖 。私下里,这个活动则被秘密称为“Boyfriend for a day” (一日男友)。毫无疑问,阿尔弗雷德是台上最受最受欢迎的男孩——那还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个活动,在阿尔弗身上那少见的、在镁光灯下有些羞涩的举动更为他赢得了那些女孩们的芳心。
台下的出价一次比一次疯狂,连校方因害怕冷场而默默安排给他出价的老师也自嘲地笑道:“那可是阿尔弗,一定能把场子炒热。”更毫无疑问的是,这里面出价最疯狂的便是杰西卡,每一次有人举牌她便紧跟其后地在数字后面加五。金妮完全明白她的计划,这个人调皮地决定给这个“可爱”的慈善拍卖加一点码。“嘿,Yo-Yo(金妮对王耀的爱称,可以理解为——耀耀),帮我个小忙,我们来给这个讨厌鬼添一点乱吧!”说罢,她便举起我的手,直直地亮出牌上的数码。
“$300。”
“你疯了吗!金妮!”我瞠目结舌,想逃脱她的禁锢,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我惊恐的脸上。一个男孩,要拍卖下另一个男孩,这绝对会是明天的校园头条。
“哇!史无前例的最高价!场内还有其他女孩出更高价吗?你将拍下——黄金男孩阿尔弗雷德的一天!”拍卖师中的小木锤将要拍下,我感觉她敲下的,将是我的心脏。
“别着急,别着急,耀,”金妮的眉眼弯弯,那如大海般碧波荡漾的蓝色眼睛盯着我,像是笃定我定会原谅她般:“你等下就会知道,到底是谁真的疯了。”
果然如她所料,杰西卡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如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赌徒般红着眼睛梭哈了身上的全部筹码,她大喊“我出价350美元!”连拍卖师也被她吓了一跳:“嘿,姑娘,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非常确定!”
“350美元一次!350美元两次!350美元三次!”那小木锤轻轻敲响。
“恭喜你!杰西卡!350美元成交!”
后来我才知道,300美元,正是杰西卡为此准备的全部筹码,而剩下的五十美元,则是她三秒内能向周围姐妹团们借到的最大金额。金妮真是消息灵通,能洞悉这一切,我默默地在心里感叹道。
全场都在欢呼,展厅的天花板上,降下了学校早就准备好了的彩带,它们如一只只蝴蝶般翩然落下,不仅落在最终赢家杰西卡身上,也落在了金妮和我身上。我鼻子一酸,莫名有些悲伤,接着又强打起精神。嘿,王耀,你有什么可悲伤的呢?更奇怪的是,当我默默瞥一眼台上被众人哄抢、被充分印证了个人绝对魅力的世界宠儿阿尔弗雷德时,他脸上并没有一如既往的笑容,反而淡漠着张脸。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不由地眨了眨眼,下一秒,那熟悉的微笑又安安稳稳地挂在他脸上,我安慰自己肯定是眼花了,心中却又惶恐:他会不会,是因为一个男孩的出价而感到恼怒?
关于杰西卡和阿尔弗那一日约会的更多事情我便再也不知道了。只听说杰西卡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甚至还笑着和她的朋友们打赌:说今天一定会拿下阿尔弗,让他成为她真正的男友。
可当所有人都期待着杰西卡充满惊喜的深夜来电时,铃声却一直静悄悄的。当杰西卡最好的朋友兼她从小认识的发小不安地打通杰西卡家里的座机时,杰西卡的妈妈同样一头雾水地询问道:“杰西卡今天怎么了?她回来时一张脸的妆容都花掉了,随后便一直躲在房间里哭,怎么叫都不肯出来。”这些都是金妮告诉我的,我说过了,她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可是说这些时,她的口吻里并没有什么幸灾乐祸,而是莫名地消极,她有些悲伤地问:是自己让杰西卡遭受如此痛苦的吗?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肯定不是!”随后她便静静地伏在我肩上,轻轻地说:“耀,我突然有些厌倦这些事了。”她曾经、她曾经和杰西卡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朋友变成了敌人,这确实是件值得悲伤的事啊…
再后来,杰西卡重新燃起了斗志,恢复了正常,她换男朋友的速度可以说是越来越快了。金妮便也不再提起她那一刻的悲伤,她俩依旧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但此刻,金妮肯定是戳中杰西卡的痛处了——这是校园里谁都不敢提起的禁忌,除了金妮。但说实话,这件事能被提前那说不定还真的是过去了呢,金妮是有分寸的,而且她消息又那么灵通。我在心里默默想:我可不愿看见任何一个女孩的眼泪。
果然,杰西卡虽然表情有些难堪,但她并没有说出更多的令人伤心的话,两个人不软不硬地碰了一番,又互相撕了两句,便都打算带着各自的朋友离开餐厅了。就当我以为事情可以结束时,上帝微笑着朝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不要拿hero我作为吵架的噱头啊!”
我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头金发,金发之下,蓝宝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一场漩涡,要毫不留情地把我吸入。
作为这里唯一一个不会感到尴尬的当事人,金妮戏谑地笑起来,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嗨?美国队长,你听到我们的讲话了?”
“嗯。”他的直率真令人吃惊,我看见杰西卡的脊背已经僵住了,她10cm以上的恨天高苦苦支撑着她不让她倒下。当然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的声带好像突然被时空暂停,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嗨!金妮!”
“嗨!杰西卡!”
他一一地打过招呼,从不厚此薄彼,或许,不打招呼才更好吧。我窒住了呼吸,听他喊出了最后一句。
“嗨!王——耀!”
接下来我便要坦诚我为什么会尴尬了:
我暗恋的人,其实是个男孩,而我曾差点拍卖下了他。
没错,他就是——
阿尔弗雷德·F·琼斯。
*周更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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