昵称:一氧化碳CO
普设,伪科幻伪悬疑向,OOC和逻辑不通有,提前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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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 封 线
出题人建议:不完整的大纲题目,在原定框架上对故事进行撰写,切入故事时间点不限,要求内容包含大纲内容,可以基于大纲对故事进行扩写补充。
正文答题处
(一)
天色将暗,王耀刚扫干净院子。最近是雨季,好不容易等着一个老天不落水的时刻,王耀赶忙要把积蓄的污水扫出去。早年选房子的时候不懂,光看中有个这么大的院子,没想过地势低洼,只要下雨,大院子就会变成大水塘。就这个事嘉龙已经跟他抱怨了好几回,不过Franky没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天然泳池哦,我们也有浅水湾待遇了。”第一次积水时,Franky笑着跟他调侃,从此他们便管这样的时刻叫“搬去浅水湾”。
“搬去”多少还算有点乐趣,“搬出”就是纯粹的劳苦活了。确定地上再也扫不起水花后,王耀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将扫帚扔到一边。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却迟迟不亮,下城区的电总是这么“姗姗来迟”,王耀把头仰起,看着昏沉的天色愣神。劳动过后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突然感觉很困,连眼睛都睁不太开。“吱呀——”老旧的铁门被风带动发出刺耳的声音,给困顿的意识送来短暂的清醒。脖子开始酸胀,王耀便低下头,打算揉揉眼睛。
——谁?
为了方便扫水,院子大门一直被王耀敞开着,门外是条窄路,窄到都不够两辆自行车同时骑过,这又背光,没开灯的时候黑得看不清路上的坑坑洼洼,因此除了住户很少有人来往。可就在刚刚,在王耀想要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有个人影分明突破了门外的黑暗进入了院子,又在王耀想睁大眼睛的那一刻消失不见。
……谁……?
王耀放下揉眼睛的手,踌躇着往院子大门方向移步,好黑啊,他想,今天的电怎么来得这么慢?难不成路灯坏了吗?不对啊,其他地方的路灯好像也没亮,总不能是停电了吧?停电了吗?确实也没看见其他住户屋里开灯了。其他住户,我们这有其他住户吗……我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一直住在这里吗?
几点了?
几点了……?
我为什么没有表?
我没有时间?
我是谁,我是王耀。
我是王耀?
我为什么——
“啪嗒。”
漆黑变为暖黄,老旧的水泥路显现它残破的样貌。王耀回过头,院子内再没有哪个地方不被灯光照亮。他茫然游移着视线,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厨房的窗户,隔着窗玻璃,王耀看见炒锅已经被放到了灶台上,再一看,连排油烟的风扇都已经启动了。王耀低下头,刚清完积水的地面已经干透,他看着那把不久前被自己扔在一旁扫帚,呆立了一会儿,突然走过去把扫帚捡起来放好,又径直走回了屋子里。
他该去做饭了。
(二)
“所以,你的噩梦发生了变化?”亚瑟·柯克兰捧着活页夹,用笔圈住了上面几个刚记录下的词语,“好吧,弗雷迪,不妨让我们先从头回顾一下,你第一次做这个噩梦是两个月以前,对吧?”
“我现在想,或许可能是更久以前,柯克兰医生。”阿尔弗雷德·琼斯回道,神色忧虑,“最开始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噩梦,毕竟您知道的,梦见被鬼怪追不算什么稀奇。一开始我只是当学业压力引发的睡眠质量问题,直到两个月前,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梦见那个巷子。”
“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巷子。”
“是这样,柯克兰医生,是这样。黑色的鬼魂纠缠着我,而我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狂奔,企图甩掉它。”阿尔弗雷德·琼斯将双手十指绞在了一起,低声附和,“那片巷子显然不是在美国……我也不确定,至少我不认为美国会有这样风格的小巷。”
“还能回想起更多的细节吗?”
“没有……我很抱歉医生,我尝试了很多次,但是只要在梦里我就没办法保持理智和清醒,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恐惧和逃跑的欲望,直到能撞破那扇门……我就会醒来。事实上,柯克兰医生,我都感觉我要习惯了,结果就有了新的变化。”
“让我猜猜,鬼终于抓住了你?”
闻言,阿尔弗雷德·琼斯立刻摇起了头,说道:“鬼没有抓住我,但我也没有再逃跑。昨晚梦的最开始,我就站在了那扇通常会被我撞坏的门前,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进。直到鬼魂从背后又缠上了我,我才下定决心推门而入。那个鬼魂……在我整个人进入院子里后,就尖叫着消失了。”
“听上去这个噩梦的麻烦似乎自行得到了解决。”
“我……我不确定,柯克兰医生,难道真正的解决不该是我不再做这个梦吗?”
“可这个梦里最令你感到不安的部分似乎就是这个黑色的鬼魂?”
“是这样,是这样……”阿尔弗雷德·琼斯呢喃着向后倒进沙发里,显然他对医生话语的肯定也不足以驱散他的犹疑,种种思虑积在胸口,最后倒让年轻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唉……柯克兰医生,让我感到不安的东西越来越多,一个梦里鬼影的消失又能怎么样呢?这世上没有鬼,但忧虑一直存在,从未离开,也不会离开。我还以为我能摆脱的,结果却——”
“弗雷迪。”医生放下笔,出声打断了对方的忧思,“虽然这很残酷,但是基因遗传病确实是你,乃至你的家族一生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当然,作为你和你爷爷的主治医师,这也是我要一直面对的难题。弗雷迪,我真诚地希望它不会将我们任何一位打倒。”
话讲到这里,年轻人紧绷的体态终于得到了放松,他长舒一口气,用双手搓了把脸,再开口的时候,语调也不像刚才那么沉重,“你说得没错,柯克兰医生。是我最近太累了,连精神也脆弱了不少,还麻烦您临时做我的心理咨询师。”
“这也是了解你病情的重要一部分,弗雷迪。基因遗传病影响着你们家族男性成员的大脑,而梦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脑部活动的窗口,如果能在观察期间顺带着帮到你的心理健康,我也感到荣幸,孩子。”
“现在,考虑到你昨晚并未拥有一个美梦,我可以给你拿点安眠药。”合上活页夹,亚瑟·柯克兰从抽屉里拿出散装的药片递到阿尔弗雷德·琼斯的手中,“医学未必能给你带来美梦,至少能让你睡个安稳觉。”
“谢谢您,医生。”接过药片,阿尔弗雷德·琼斯也站了起来,他朝窗外看去,阳光普照,显然今天是个没有阴霾的好天气,“我就先不打扰了。”
“啪嗒。”年轻人走了出去并带上了门,干净明亮的房间突然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挂钟停止走动,金鱼悬停水中,亚瑟·柯克兰在凝滞的时间里慢慢起身,轻松和蔼的神色被阴沉严肃代替。“第一夜结束,第二夜已经到来。”他对着空气一字一句地念道,“黑影已经消失,身份依然未知,不确定是否会再次出现,观察继续。”
话音刚落,明媚的阳光也暗了下去,亚瑟·柯克兰对此并不在意,他大步走入更深的黑暗里,直至融于其中。
一切归于虚无。
(三)
第一步,潜入。
潜入校园比王嘉龙预想的要轻松一些,截至当下,他已经在食堂后厨安然无恙地工作了三个多月,借着这三个多月工作的间隙,他基本摸清了这所学校的地形,更重要的是,他掌握了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的生活动线。最近是这个学校的期末季,阿尔弗雷德总是在图书馆待到很晚,为此他开始住校,这就给了王嘉龙动手的机会。
第二步,接近。
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低调的琼斯财团的继承人,耶鲁大学机械工程在读研究生。这是王嘉龙在市面上能找到的绝大部分信息,找这些信息花了他将近一年,而知道要去找这些信息,则花了十二年。在这所学校第一次看清阿尔弗雷德的脸时,王嘉龙甚至有了一丝恍惚,那一瞬间十二年的异国经历变得模糊且不真切,他好像还是那个藏在货轮甲板下跨洋偷渡的少年,在恶臭浑浊的环境里靠着执念上了美利坚的岸。
复仇的执念。
他要向摧毁他一切的人复仇。
坊间流传阿尔弗雷德是琼斯财团创办人老琼斯的独子在外风流时搞出的私生子,若不是这位英年早逝,阿尔弗雷德也不会有这个福命被琼斯财团找回去当继承人。看来琼斯财团很宝贝这个找回来的继任者,光是能被明显确认为保镖的人王嘉龙至少数出了三个,从图书馆到学生公寓的路并不算长,但依旧有模样成熟的两个“学生”一前一后地跟着阿尔弗雷德,甚至还要给他送到公寓门口才会离开。不过这位小少爷似乎也烦透了这样密不透风的保护,经过他连续两个晚上的力劝,两位“学生”不再跟着他上楼,只是站在学生公寓楼下等着阿尔弗雷德房间灯亮起、公寓锁门后再离开。那么只要在白天想办法进入公寓并一直待到晚上公寓锁门,就可以避开保镖的监视。另一个好消息,学生公寓的门卫只是一个终日看报的黑人老头,王嘉龙特意去买了身看上去更像大学生的搭配,谨慎起见他拿这身穿搭试了两次,并没有被无心认真工作的老头拦下来。
历经十三年的艰辛坎坷,现在一切好像终于开始顺利了。
第三步,控制。
一击毙命或许是更简单有效的方案,但重重谜团压住了这股冲动,不论如何王嘉龙需要有一个解答,因此他不能立刻夺走阿尔弗雷德·琼斯的生命。从保卫处弄到公寓的备用钥匙,王嘉龙躲进了楼梯间,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你该去读书。”等太阳下山的空档,王嘉龙在门另一边学生模糊的讨论声里想起那个人曾反复说过的话,“阿龙,你头脑好,你和Franky都该去读书,去上大学,留在这没出息的。”
哼,现在我和Franky可真是出息了,可是大佬,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你也看不到了。
“咔嚓。”阿尔弗雷德·琼斯的公寓离楼梯间不远,听见开门的声音,王嘉龙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看来对方今天回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这也意味着他大概会更早熄灯睡觉。王嘉龙深呼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他需要等到阿尔弗雷德·琼斯睡着后再潜进去控制住他。时间流速似乎开始变快,王嘉龙扶着门把手,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如果今晚一切顺利,那么我也可以去找你了。
走廊静得可怕,王嘉龙尽可能放缓自己的身形,避免惹出大的动静。他蹲着身子,将钥匙插入锁孔,小心拧动,门开得很突然,王嘉龙停了一下才继续将门推开一条缝,他闪身而入后又将门小心关好,失去了走廊灯光,房间内的一切又暗了下去。学生公寓是套并不算大的一室一厅,王嘉龙往右前方挪动至卧室门口,就看见了床,以及床上被子包裹出的人形。
终于。
把时间往前倒十几年,王嘉龙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就是帮大佬处理脏活的头马,但被他认作大佬的人始终不同意这个梦想,总是夺过他手里捡来的刀再把课本和书塞进去,甚至几次“押送”着他进和Franky了附近的学校上学。王嘉龙不想上学,但更不想让大佬伤心,结果等到他能把学上得有模有样的时候,大佬却枉死在了街头,Franky也下落不明。直到今天,大佬成了枯骨,Franky成了“琼斯”,而他抛弃了曾经的一切,握住不曾被期待握在手里的刀,一心只想为他认定的大佬讨个迟来的说法。
Franky。
“阿尔弗雷德·琼斯。”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他找准对方脖子的位置,猛地掐了下去。
(四)
梦里是否会有嗅觉,阿尔弗雷德不清楚,但至少现在这个时刻,这股香味提醒着他应该是在做梦。
这不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在梦里闻到这个香味。
最开始的时候,这股香味是出现在梦的结尾,阿尔弗雷德会在一片复杂破败的建筑里漫无目的地狂奔,躲避着谁的追逐,直至打破一扇门摔进去,香味便会在此时出现,将惊慌的他带出梦境。再后来,香味来到了梦的中间,追他的原来是一个黑色的鬼魂,那鬼魂似乎极其不愿意阿尔弗雷德进去,而阿尔弗雷德会在鬼魂即将缠上他的那一刻推开面前锈蚀的铁门,炒菜的声音会掩盖鬼魂消失时的尖叫,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原来是饭菜的香味。现在,香味来到了梦的开头,阿尔弗雷德发觉自己站在一个破败的院子中央,一盏老旧昏黄的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鬼进不来吗,阿尔弗雷德转过头向院子门口望去,我又在做梦吗?
我做了几次这样的梦?
我怎么总梦到这里?
这是……巷子吗……?
梦里的思维总是非常散乱,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不停地陷入短暂的恍惚,这个院子的一切景物他都看不太真切,奇异的饭菜香像是一个漩涡,逐渐吸走他本就不多的清醒。正当一切都在化为模糊的色彩时,脚步声又将阿尔弗雷德的神智拉了回来。
有人推开了他面前的门。
一个,亚洲人。
亚洲人?
阿尔弗里德有了非常清晰的疑惑感,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做梦,又立马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梦见一个他没见过的亚洲人。等一下,他没见过吗?阿尔弗雷德盯着面前默不作声的男人的脸,莫名其妙地开始了自我怀疑:如果没见过,为什么会有熟悉感?好吧,他确实有几个只见过几面的亚裔同学,但这谁能分清楚呢?亚洲人长得真是太像了……
“吃饭吗?”
嗯?
“啊,那个,我不太饿就不了。”跟梦里的人对话感觉非常怪异,阿尔弗雷德本不愿作声,但对面毫无感情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魔力,他忍不住还是给了回应。转念一想,如果能对话的话,说不定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于是他也扔了一个问题回去:“请问,我在哪里?”
沉默。
“这是哪里?”
面无表情地沉默。
梦的迷幻感再次涌现,阿尔弗雷德突然觉得这个院子特别的冷,不安四散弥漫,久未光临的惊慌卷土重来。面前的男人依旧沉默,阿尔弗雷德极度想离开这里,于是他转身冲了出去,踏出院子的那一瞬间,方才消失的黑影再次出现,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弗雷迪,弗雷迪?”
“——啊!”阿尔弗雷德·琼斯从沙发上猛地坐了起来,明亮的阳光晃到了他的眼睛,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几乎是要跳出胸腔,过了很久,到心跳的共振消失,阿尔弗雷德·琼斯才想起来要对亚瑟·柯克兰医生表达感谢。
“我没事,我没事……谢谢你叫醒我,柯克兰医生。”
“看起来你又做了噩梦。”
“是这样,医生,那个鬼魂又来找我了。”确定自己回到了现实生活,阿尔弗雷德·琼斯瘫回沙发,声音虚弱,“不不,等一下医生,鬼魂不是重点了,我好像,好像还见到了一个男人——”
“哦?”亚瑟·柯克兰这时才抬起头,“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我觉得这个巷子并不在美国的猜测吗,医生。我想,或许那是在亚洲,因为那个男人好像是亚洲人。”
“还有更多的细节吗?”
“梦里……那个亚洲人好像想请我吃饭。”阿尔弗雷德·琼斯皱起眉头,艰难地回忆着,“我没有答应他,然后,然后那个鬼魂就找到了我,直接掐断了我的脖子。”
窒息。
“它,它就这么掐着我……”
双手顺着话音抚上了脖子,阿尔弗雷德·琼斯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脖颈是这么脆弱的一个部位,梦中的冷似乎来到了现实,巨大的无助感突然将他包裹。“我这是怎么了,柯克兰医生,我明明从未去过亚洲……”
“事实上,你去过。”
“……什么?”
“虽然我们在英国找到的你,但你的生父,弗雷德里克·琼斯和你的生母第一次相遇的地点其实是东京,按时间推算,你大概率是出生在日本。我本以为你不会记得这些,不过按今天听到的表述来看,随着病症的发展,储存你最早期记忆的脑域可能正在被重新激活。”
“这样吗……”
“至于亚洲男人,你也知道你的生母她是一位……特殊职业工作者。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她甚至还在接待客人,我想可能是你最早期心理创伤的具现化。”说到这,亚瑟·柯克兰起身将手搭在了阿尔弗雷德·琼斯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弗雷迪,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告诉你这些,我是真的不想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我知道的,医生,我相信你。”阿尔弗雷德·琼斯抬起头与照料了他十三年的医生对视,老琼斯不是一个乐意将时间放到亲情上的人,回到琼斯家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亚瑟·柯克兰陪伴引导着他,提供着生理与精神的双重支持,“这也不是您的错。”
“好孩子。”亚瑟·柯克兰欣慰地笑着,“你今天已经很累了吧,要不回去休息。安眠药吃完了吗?我可以给你再拿些。”
“还剩的,柯克兰医生。”阿尔弗雷德站起来摆了摆手,“您应该也很忙,我就不打扰了。”
从“房间”里出来后,亚瑟·柯克兰恢复了阴沉的神色,他用手指滑动着面前的显示器,上面是新鲜出炉的文字记录,但亚瑟只是粗略看了两眼就把整个文档随便扔进了某个文件夹。他倒在办公椅上揉着太阳穴,没等睁开眼睛,语气不善的质询就从身旁传了过来。
“这次也是‘有待继续观察’吗?我,尊——敬——的,亚瑟·柯克兰教授。”
“你什么时候比阿瑞斯更在意项目进度了?布拉金斯基。”亚瑟冷言道,“我记得你只是在这里‘兼职’。”
“是‘兼任’,我的教授。”伊万·布拉金斯基笑眯眯地纠正道,斯拉夫人的语调始终很轻,却透着让人胆寒的威严,“在负责琼斯先生的私人安保问题之外,我还负责着这间实验室的一切安全问题,作为这里的首席科学家,您有义务向我汇报实验进程是否符合琼斯先生和我共同制定的安全规章,以及是否存在一些‘意外状况’。”
“哼,那如你所见,一切都安全得不得了。”亚瑟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态度强硬地与伊万对视,“报告就在这里,项目的各项生理参数目前非常稳定,我正在逐渐夺回对他的控制,为此我需要足够的尊重和信任。而你,布拉金斯基,我权且可以认为你能代表阿瑞斯对我的信任,至于尊重,我到目前为止,就没从俄罗斯人那里体验过这高贵的品质。”
气氛陷入凝滞,亚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放在背后的那只手,他自认阅人无数,即便阿瑞斯·琼斯在他面前也未必能藏住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始终捉摸不透眼前这个能微笑着徒手弄断一个人四肢的怪物。未知会让人感到恐惧,就当亚瑟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因恐惧想要颤抖的本能时。斯拉夫人突然自行后退一步,给了亚瑟放松的机会。
“我想您至少弄错了两件事,教授:第一,我从未踏足过俄罗斯的领土;第二,我并不会针对和刁难您,我来到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您所十分相信的琼斯先生对您的信任,正在因为项目的进展缓慢而遭到明显的折损。我想您清楚明天该对琼斯先生交上一份怎样的阶段性报告,不然,我出现在这里的频率只会逐渐增加到你无法再感到哪怕一丝信任的程度。”
“愿您珍重,我尊敬的柯克兰教授。”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段话时堪称慢条斯理,似乎丝毫没有被亚瑟的挑衅影响到。他转身离开办公室,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亚瑟才劫后余生般地卸了劲。“滴滴——”房间的另一侧传来指示器的声音,筋疲力尽的英国人侧过脑袋,隔着透明防弹玻璃看向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项目:巨大的维生装置中,被浸泡在营养液里的金发青年皱着眉头紧闭双眼,似乎正在做噩梦。
“滴——”黑屏许久的电脑突然亮起,呈现虚拟的诊疗室场景,参数设置下这个场景会一直处于白日晴天,虚构的阳光有着真实的刺目,亚瑟并非第一次面对,却依然被刺激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揉了揉眼睛,屏幕里就响起了敲门声,“柯克兰医生,柯克兰医生?你在吗,我可以进来吗?”虚拟的镜头跟着对准了门,亚瑟头一次注意到这门竟然还模拟了颤动。
呵,还真是“真实”啊。
亚瑟突然感到很累,他抬起头,玻璃反射出他憔悴的神色:鬓角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眼角什么时候开始褶皱的?岁月这般无情,怎么将一个对科学怀有无限激情的少年天才,风化成了面前这个一脸阴郁、进退维谷的老人了呢?
……唉。
一声漫长的叹息后,亚瑟还是将桌上与显示器相连的头盔戴好,随着熟悉的光影掠过,他又回到了这个阳光灿烂的“房间”里,“快进来吧,弗雷迪,门没锁。”亚瑟·柯克兰医生喊道,按桌上纸质日历的日程表显示,不一会儿,他要为他一直在跟进的病人,身患罕见家族性基因遗传病的琼斯财团的隐秘继承人,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做定期问诊检查。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弗雷迪,”亚瑟·柯克兰坐了下来,他现在只是一位和蔼的、慈祥的医生,有着让对方安心的能力,“最近如何?”
“我不知道,医生……”阿尔弗雷德·琼斯的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他似乎在纠结这应不应该跟面前的医生说明,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
“柯克兰医生,”金发青年与老人对视,他的双眼里满是疑惑,又透着某种莫名的坚定,“我今天只是想问这一个问题。”
“WANG YAO……是谁?”
(五)
伊万·布拉金斯基双手背在身后挺立着,他的上司——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琼斯财团唯一掌权人——阿瑞斯·琼斯一言不发地坐在他面前那张巨大办公桌的后头,缓缓翻看着手里的报告。事实上,伊万已经陪着阿瑞斯在昨晚听“思核计划”的科学首脑,也就是报告撰写人亚瑟·柯克兰亲口陈述过一遍报告的内容了,以阿瑞斯的记忆力,不可能这么快就会遗忘到需要对着纸质报告复习的地步。但他依旧看得非常仔细,每一页都停留得足够久,36分钟29秒、30秒、31秒……伊万·布拉金斯基在心里走着时间,一直到37分钟26秒,他的上司终于抬起头看向一动不动的他。
“伊万,你对这份报告怎么看?”阿瑞斯手一推,将装着报告的文件夹滑到了办公桌靠近对方的一侧,问道。
“我认为柯克兰教授在报告里非常详尽地阐述了他想阐述的一切,琼斯先生。”伊万没有上前拿起报告,只是站在原地给出了回答,“在他的努力下,项目大部分不稳定因素正在被以梦的形式消解,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有序进行,哼。”阿瑞斯冷笑了一声,他起身走到窗边,如果是晴天的话,从这块定制的落地窗能看到整个城市中心圈的壮美景色,但此刻窗外正下着大雨,连同阿瑞斯在玻璃上的倒影都不太真切,“我这位老朋友一直都是这样,以为显得有序就可以带过一些他不想对外的私心。”
“需要我再去催促一下吗?”
“不,让他去吧。”阿瑞斯摆了摆手,“离项目彻底发育成熟只有不到2个月,他再怎么拖延,也不会愿意看见自己数十年的成果失控,不必给他太大的压力。”
“好的,琼斯先生。”
“除了名字以外,劫匪其他的身份信息查得怎么样了?”
“有的,先生。”直到这时伊万才上前递上了手中卷在一起的资料,阿瑞斯接过来摊开,最上面的白纸只写着两个中国字,一个简洁,一个繁复。“王耀,中国籍,十三年前偷渡至洛杉矶,靠各种短工维生,一年前突然从洛杉矶前往纽黑文,并在9个月后应聘至耶鲁大学食堂后厨工作,之后他策划实施了对项目的绑架,绑架行为引发了项目的失控,致使他当场脑死亡。虽然他甚少对其他人提及自己的过去,但工友从口音判断他大概来自中国广东地区,结合他的行动来看,我认为他应该来自香港,毕竟那是项目‘首爆’发生的地方。”
听到这,阿瑞斯皱起了眉头,“据我所知,‘首爆’现场没有幸存者。”
“所以我推断他有亲人或者朋友死于‘首爆’,这次绑架行为带有明显的复仇性质,他是个失败的复仇者。”
“十三年,”阿瑞斯转过身,缓缓踱步回办公桌后,“十三年里有十二年都在当无头苍蝇,怎么第十三年突然有了方向呢,伊万?”
“之前撰写新闻的报社我已经上门‘打扫’过了,先生。”伊万低下头,飞快回复道,“向报社泄露信息的人员也已得到解决,他永远没有开口发声的能力了。”
话到此处,宽敞的办公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伊万没再走动也没有抬头,让项目的“身份”成了具有传播度的花边新闻是他的失职,这显然不是他的老板乐意看到的东西,尤其在这个关键的时期,任何差错都可能引发不可挽回的后果。“伊万。”他今天第三次听见老板叫他的名字,“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到今年年底就该有六年了,先生。”
“那你知道我等‘思核计划’的成功有多少年了吗?”
“……资料显示您在32岁首次提出了计划雏形。”
“那只是计划的落实,当我20岁从战场上回来时我就意识到,人本身才是致命武器最好的涂装,而后9年的脑科学研究使我确信,大脑就是最适合这件涂装的致命武器。直到如今我已经71岁了,我曾以为我此生不会看到它的实现,但上帝站在我这一边,在十三年前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所以,”直到那双精心保养的牛津皮鞋在视线里站定,伊万才抬起头,对阿瑞斯冷峻的眼神,“我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疏漏撬动我十三年的等待,伊万,哪怕只是与十三年相比,六年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没有我的担保,再花上多少个六年,国防部都不会对你这样的叛国者怀有信任。”
“哦,你的国家在你的背叛前就崩溃了,你只是个将忠诚和荣耀扔进了历史废墟的苟活者。”阿瑞斯·琼斯上前一步,语气愈发尖锐刺骨,“伊万·布拉金斯基,不要让我再失望第二次。”
“收到。”前克格勃特工,现琼斯财团安全总负责人伊万·布拉金斯基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坚决,“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六)
最近雨真是下个不停,望着又积起水的院子,王耀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拆了皮筋,把原本松散着的辫子往高处扎紧。倒不是为了方便扫水,而是为了做饭,毕竟虽然这会儿雨没下了,但看着阴沉的天气,清扫院子大概率是个无用功。算了,反正目前就他自己住这,那还穷讲究什么呢?求其啦。
下雨并不意味着凉爽,尤其是在人多地窄的巷子里,散不去的水气能蒸得人直发懵。进厨房前,王耀先去厕所水龙头抹了把脸,冷水刺激下他终于觉得混沌的脑子开始转了,连同胃口也莫名带了出来。要不先炒个虾?今天就不白灼了。好像还有排骨,做粉蒸,还是糖醋?或者干脆留着煲汤吧……构想菜谱会让人心情愉悦,王耀忍不住吹起了口哨,新鲜的食材跟着断断续续的旋律由冰箱转至案板上,王耀拿过菜刀,开始了他一天内最惬意的时光。
说来奇怪,嘉龙和Franky都算好吃爱吃的主,但一点都不喜欢进厨房,不论是前处理还是洗碗都感觉会要了他们的命;王耀呢,在吃这件事上从来不挑,倒是爱极了下厨,空闲的时候甚至会自己琢磨些新奇的菜谱。如此这般,厨房被默认为王耀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除了进来拿冰箱里的饮料,嘉龙和Franky平常都绕着厨房走,连同每天吃什么菜的选择权也一并交了出去。这样也好,口哨转为带着词的小曲,王耀起锅热油,扔下葱姜,炉火扬起热浪,他稍稍往后退了一点,让那两个毛躁小鬼负责做饭估计他们哥仨早就饿死街头了。
两荤一素,排骨最后还是和冬瓜一起炖成了汤,王耀把餐桌搬到了院子没积水的位置,再小心地把菜端了出来放好。天气炎热,院子里好歹有风,王耀看了一下桌子上自己的成果,又抹了一把脸——这下可以开吃了。
但他少准备了一副碗筷。
但他——
但是……
但。
但他应该等客人先吃。
王耀突然感到有些紧张,毕竟这些菜都是按自己的口味来的,万一客人不喜欢该怎么办呢?忐忑间,他坐到了餐桌旁边,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已然入座的客人——对方应该是个体面人,至少衣着平整干净得过分,没有一点体力劳动者的痕迹。他握着筷子,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拨弄了几下盘子里的菜,连头都没低,一直来回环视着院子内的景物。“那个,是不合您的口味吗?”等了有一小会儿,王耀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很抱歉,这都是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可能没照顾到,我也没想到这会儿会有客人来……”
闻言,客人这才把目光放到王耀身上,“没有的事。”客人答完就夹了一筷子菜一股脑放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这倒是不太体面的吃相,王耀心想:怎么突然就一副饿死鬼的样子?
但也就这么两口的功夫,客人似乎就失去了进食的欲望。“你一个人住这,对吗?”他干脆放下筷子,莫名燃起攀谈的热情来,王耀感到有些疑惑,但出于待客之道,还是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住这,对吗?”
“是的,我一个人住这。”王耀的疑惑越来越重,他不由得挠了挠头,“您刚才问过一遍了,我点头了,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你一直是一个人住这吗?”客人突然开始步步紧逼,他甚至起身用双手撑着桌面,盯着王耀的眼睛,似乎想把答案从对方身上挖走,“回答我,你的名字是?”
“我叫王耀。”
为什么要回答他呢?他不该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你的年纪。”
这太荒谬了,这太——
“马上30岁。”
“你一直是一个人?”
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
“我……我有两个弟弟。”
“那他们去哪里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不。
“他们出去了。”
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去——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王耀。”
王耀。
你。
我。
我该知道答案吗?
我……
……你。
答案应该显而易见。
“他们回不来的。”王耀笑了起来,他很少和陌生人聊天,语气带着点拘谨和尴尬,“嘉龙呢,出国闯荡了,说一定要在美国站稳脚跟才跟我联系。Franky呢,唉,可能就是命吧,最后还是没挺过21岁。命好的话,说不定我能陪他一辈子呢。”
……对啊。
应该有一辈子的。
“最后一个问题。”王耀抬起头,望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院子门口的客人,对方语气不再急躁,甚至带着与他衣着相衬的礼貌,“Franky是谁。”
哈,答案多么显而易见。
“是我的爱人。”王耀朝着门口喊出答案,“是我死去的爱人。”
我们本该有一辈子。
(七)
亚瑟·柯克兰时常会想,如果他没有答应阿瑞斯·琼斯的邀约,事情是否还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哦不,他倒不是在后悔,这种软弱的态度绝不会出现在亚瑟·柯克兰身上,只是命运的洪流奔涌至此,没有谁不会发出感慨。
“‘第四夜’结束。”报告录入成功后,亚瑟摘下头盔倒在办公椅上,精神上的疲惫感很快往四肢沉降,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简要回顾起了目前的进展。
项目失控后其精神就陷入崩溃状态,原先的心理围栏彻底失效,所以需要通过构建虚拟场景,逐步重建起以“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的身份认知为核心的心理围栏。在亚瑟的努力下,绑架案的影响正在以虚拟场景中噩梦的形式被慢慢消解,他将每一个梦都视作一个夜晚,待所有夜晚过去,一切都会得到安宁。
……但愿吧。
从模糊的影子,到人种外貌,再到“第四夜”里直接出现了劫匪的名字,安抚的难度在逐渐递增,但安抚的进程也在逐渐加深。说实话,直接从对方那里听到劫匪的名字还是让亚瑟感到了一丝惊讶,这说明劫匪和那孩子存在过沟通。不过大概也可能是那孩子在为自己争取生存的空间,努力与劫匪搭上了几句话。
那孩子,那孩子。
亚瑟很不愿意称那孩子为“琼斯”,哪怕这个身份是他着手构建起来的。十三年前第一次在香港见到那孩子时,亚瑟还觉得不太真实——这个躺在玻璃隔间内双目紧闭、头发蓬乱的男孩就是他们曾极度渴求的项目成果吗?直到阿瑞斯在他面前完成了验证试验——几个被随手收买的混混被放入玻璃隔间,向男孩的方向走了几步后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们成功了,亚瑟。”确认混混全都脑死亡后,阿瑞斯转过头,双手抓住亚瑟的肩膀,声音因兴奋而颤抖,“命运没有放弃我……我们依然会改变世界!”
而后阿瑞斯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是怎么通过追踪当年参与计划改造的人员生活轨迹定位到这个小孩的,老人似乎在这段独白里重新寻回了青春,“……从香港回国后,亚当突然患上了脑瘤,病情恶化得很快,不出一个月便死了,这一个月内,接触过亚当的人员均有不同程度的记忆丢失现象,不得不委托一位远房表亲来帮忙处理后事,正是这位表亲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亚当自愿参与计划改造的合同,才联系到我们寻求合同里承诺的资金补助。”
“我一度感到失望……毕竟等我们介入到其中时亚当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我把他的脑子从遗体拿出来反复试验都没得到任何结果,我以为命运给我开了一个恶劣玩笑,结果恰恰相反,亚当在香港期间弄大了一个英国女人的肚子,他留下来了一个孩子。”阿瑞斯笑了起来,“找到这个孩子着实费了一些波折,但,如你所见,亚瑟,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切都是值得的。数年前阿瑞斯第一次向他介绍“思维核武计划”时,亚瑟就从对方口中反复听到这句话。开发大脑的极限,将人的脑波作为武器,不需要毁掉一砖一瓦就能让一座城市的人直接脑死亡。作为从未上过战场的科研工作者,比起计划里让阿瑞斯极度兴奋的“武器”部分,他更在意“思维”——人脑开发的极限在哪里,发誓将毕生献给脑科学研究的亚瑟无法拒绝去深度挖掘这个谜题,所以他最终答应加入“思核计划”,并成为其首席科学家。
可惜天不遂人愿,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彼时项目最大的资助方国防部在日复一日的无果等待里失去了耐心,最终下令终止项目。启程返回英国的那一天,阿瑞斯亲自送亚瑟到了机场,他全程不发一言,直至亚瑟要登机前才说了一句:“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在我们约定的道路上。”
呵,或许命运真是位犹豫又心软的神,徘徊多年后还是站在阿瑞斯的那一边,让他毕生追求的梦想真的结出了果。想到这,亚瑟终于坐直了身子,他侧过脑袋看向维生装置里沉睡的人——那个最早有些营养不良的男孩靠着琼斯财团这棵大树成长为了眼前这个看上去身体就很结实的青年——至少我让你健康且富裕地长大了,亚瑟喃喃自语,而后立马意识到自己是在自我辩护,随即沉默。
难道他还想乞求宽恕吗?
不。
亚瑟闭上眼睛,拳头握紧。
绝不。
(八)
阿尔弗雷德·琼斯不知道如何开口跟亚瑟·柯克兰医生讲这件事。
他饱受噩梦折磨许久,作为一个机械工程专业的研究生,阿尔弗雷德·琼斯是不信这世上有鬼存在的,但不知为何他天然就对鬼怪有着强烈的恐惧,所以长期梦见这些着实对他的精神状况是一种考验。好在柯克兰医生一直尽心尽力疏导他,让他梦见的那些可怕诡异的异象都有了合理的来源和解释。但眼下这刚做的噩梦——如果这还能称之为噩梦的话——阿尔弗雷德·琼斯不太认为柯克兰医生能够解释好。
他只是在梦里和WANG YAO聊天,聊的是王耀死去的爱人。
WANG YAO,WANG YAO。柯克兰医生说这算一个很常见的中国名字,他那毫无责任心的亲生母亲在东亚地区流连忘返,或许就有一个叫WANG YAO的“贵客”。即便柯克兰医生给出了解释,阿尔弗雷德依旧对这个梦里听来的亚洲名字发音充满了困惑。毕竟对于梦来说,太过具体的信息反而会更加奇怪,而阿尔弗雷德通过梦知晓的关于WANG YAO的一切都在越来越具体,甚至于从WANG YAO本身具体到了WANG YAO的爱人。
梦里的角色会有真实的爱人吗?
“弗雷迪?”阿尔弗雷德·琼斯抬头,对上亚瑟·柯克兰医生疑惑的眼神,“怎么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不说话?”
“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柯克兰医生。”阿尔弗雷德·琼斯握紧双手,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复杂,“主要我没有想到您突然招了一个助手在这……这让我不得不有些紧张。”
“您可以当我不存在,阿尔弗雷德·琼斯先生。”伊万·布拉金斯基医生在一旁笑言,他的语气非常柔和,与他壮硕的体格极具反差,“我保证绝不会干扰到您和柯克兰医生的对话。”
“是这样,还请你多担待,弗雷迪。”亚瑟·柯克兰医生附和道,“他只是在这里……帮我做记录。”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要求什么。”阿尔弗雷德·琼斯神色里透着为难,他本能地对那个斯拉夫人感到排斥,但连柯克兰医生都出面担保的话,他只好忍耐,“还是来聊聊我的那些噩梦吧,医生,我最近又梦到了一些新东西。”
“哦?”
“该怎么说呢……您上次推断WANG YAO代表着我生母的那些情人和客户,我也同意您的判断。但最近——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疯狂——我和那个WANG YAO,我们两个在梦里聊起来了……确切地说,主要是那个WANG YAO一直在说话,他一直在跟我谈,他有一个死去的爱人。”
“……爱人?”
“是的。”阿尔弗雷德·琼斯连忙点了点头,“他对我讲了很多他与他爱人相处的点滴,这很奇怪,医生,他说的那些都太具体了,就好像真实发生过一样,以至于我醒来的时候都感到恍惚。比这更奇怪的是,我越想越觉得WANG YAO说的那个爱人和我特别像。”
“可以跟我说说这样想的理由吗?”
“一开始,WANG YAO说他的爱人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有头痛的毛病。”阿尔弗雷德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梦里的对话,“当然,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我有这个想法,但越到后面,我就越能合上WANG YAO讲的那些细节,比如食物的喜好、对鬼片的排斥……”
“仅仅是这些的话,也无法完全具体到你身上,弗雷迪。”
“我明白的,柯克兰医生,我明白。”阿尔弗雷德·琼斯双手扶住脑袋,皱起眉头,“我该怎么和您形容这种感觉……我明白我不该听信梦里人的呓语,但WANG YAO讲的那些太真实了,就好像他真的在现实里和爱人一起生活过,他会讲他和爱人一起在雨后打扫院子的积水,一起憧憬着把家从里到外翻新,他甚至还跟我提起他的那位爱人背着他攒了许久的钱,就为了送他一个高级的吹风机,帮他更好地打理他那头蓄了很久的长发——”
“长发?”
“——啊对,长发。”阿尔弗雷德·琼斯再次抬起头,对上医生充满疑惑的眼神,这还是他第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这么多的疑惑,“怎么了吗,医生,我说错什么话了?”
“……弗雷迪,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亚瑟·柯克兰医生扯起嘴角试图微笑,“你梦里的那位WANG YAO,长什么样子?”
“啊……您要是这样问我,我也说不了很具体,”阿尔弗雷德·琼斯挠了挠头,“亚洲人实在是都长得太像了,我唯一能说得上来的特征就是长发,这很奇特,作为一个男人,WANG YAO梳着一束马尾,他不算高大,我不得不说留着这样的发型很容易会把他当成一位女性……医生,这难道意味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罕见地,亚瑟·柯克兰医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和善的医生此刻低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让阿尔弗雷德·琼斯感到了些许不安,他正想继续提问,不料那个斯拉夫人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看来您的精神健康状况比我预估的还要差一些,阿尔弗雷德·琼斯先生。”伊万·布拉金斯基微笑着,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午餐,“您已经花了太多的精力在一个虚无的梦中幽魂身上了,我查阅过您的家族遗传病档案,您的父亲弗雷德里克·琼斯先生英年早逝前存在严重的妄想和幻视症状。就您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个人很担心您的生命长度甚至超不过您的父亲。”
“……至少我们能在一个观点上保持一致,那就是鬼魂是虚无的,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布拉金斯基先生。”阿尔弗雷德·琼斯忍着不悦回应道,他愈发确定自己真的与这个斯拉夫人合不来,“我来这里也是希望现代医学能够解决我的问题,而非听从谁来肆意点评我的生命。”
“那是我冒昧了,真是不好意思。”字面上是道歉,字里行间却只能让阿尔弗雷德·琼斯感到十足的嘲弄,忍耐几乎要到达极限,所幸亚瑟·柯克兰医生终于走出沉默,制止了将会发生的争吵。
“好了,我替布拉金斯基向你道歉,弗雷迪。”亚瑟·柯克兰医生起身走到阿尔弗雷德·琼斯面前,“很抱歉今天的问诊可能需要终止,关于你的梦……我想我需要独自去梳理一些事情。”
“啊……没事的,柯克兰医生。”阿尔弗雷德·琼斯站了起来,态度诚恳,“我知道您一直都是为我好,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怎么会。
从虚拟回到现实的时间从未像现在这般漫长到让人觉得煎熬,再度走出黑暗时,亚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短暂的缺氧立刻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即便如此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着嗓子发声:“你刚才也都听到了。”
“如果你希望能从我这得到一个解释的话,恐怕会落空。”伊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在我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里,王耀一直是短发男性,也并未与任何同性或异性发展出伴侣关系。”
“……我需要重新查阅‘首爆’的全部资料。”亚瑟说着转过身子,他少有地主动与伊万对视,事态的紧急使他克服了面对对方时的不适感,“一定有什么关键性的信息被忽略掉了,否则这个横空出现的长发亚洲男性形象将无法得到解释。”
“有没有解释很重要吗?”
“你在说什么?”亚瑟愣住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斯拉夫人刚才的语气并不是着急,而是无所谓,“你难道——你是觉得这没有任何影响吗?”
“难道不是吗?”伊万歪过脑袋,语气甚至比刚才还要轻快,“事实上刚才您亲自向我证实了这一点,即便是在我的强烈干扰后,项目的精神状况仍被您有效且迅速地控制了下来,至于其他的,柯克兰先生,那只是个梦到的虚幻形象罢了。”
本能地,亚瑟想要反驳这种说法,但几乎是同时他就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或许没有引起斯拉夫人的警惕才是好事。但疑点依然存在,毕竟这个模拟装置里的梦应该只会反映出那孩子经历过的现实,他仍需要将其调查清楚。想到这,亚瑟平复了心情,再次开口:“我还是需要重新梳理一下,他的梦在逐渐向现实靠拢,越接近真相思维就会越不稳定。十三年前我为他重构自我认知的时候他还只是孩子,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大脑即将完成发育,再次完全崩溃的话后果将无法预料。”
“您有把握就行。”伊万如常微笑着,有一个瞬间亚瑟甚至有了对方无害的错觉,“我会把我见到的如实向琼斯先生反馈,如果之后都能按照今天的安抚效果来的话,或许我来的频率也会减少,这对你我而言应该都是好事,柯克兰医生。”
“……确实。”亚瑟回道。
但愿如此。
(九)
“项目出事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阿瑞斯·琼斯正在欧洲处理财团业务,消息自然是先到随行的安保负责人伊万·布拉金斯基这里,他转告给阿瑞斯后的第三分钟便先行踏上了返回美国的路。快要入境时亲信发来消息,说已经定位到了项目位置,而等伊万赶到现场时,局势才刚刚得到控制——项目被麻醉,劫匪僵硬地倒在一旁。伊万走上前去,看见劫匪睁着双眼死不瞑目,他没见过这张脸,但他见过这个表情,那些用来验证项目能力的实验对象在脑死亡后,都是这个表情。
一场预谋已久的劫杀。
初步调查完毕后伊万向阿瑞斯汇报了这条结论,听到劫匪是个亚裔时,伊万看见阿瑞斯铁一样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松动,他假装对此没有察觉,得到允许后便低着头退出了办公室,投入后续调查中。
一次失败的复仇。
确认劫匪身份信息后伊万做出了这样的推论。一个在项目“首爆”那年选择偷渡至此的中国佬,在美苟且偷生数十年后,凭着一点花边新闻就摸索到项目身边并将其劫走,复仇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答案。花边新闻,啧,想起这个伊万就会皱眉,一年前琼斯家公馆中一个债务缠身的下人拿项目明面上的身份信息和一家三流报社换了300美元救急,他至死都觉着这只是一点富豪家族的风流韵事,被伊万做掉时甚至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可以说当下的一切都能归因于一个赌鬼的愚蠢念头,想到这,伊万甚至感到了一丝荒诞。
但为什么非要劫走?
伊万觉得这一步在整个复仇计划里显得很多此一举:既然都已经潜入了项目的房间,为何不直接将其杀死,反而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项目带出公寓乃至校外再实行复仇?伊万勘察过项目的学生公寓,整个公寓内存在很明显的打斗痕迹——劫匪甚至没有准备乙醚之类的致昏药剂,企图靠物理手段将项目带离。难道带走是临时起意吗?如果是临时起意,又是什么因素让他改了当场复仇的主意?
疑问生出新的疑问,可是项目昏迷、劫匪身亡,无人能够应答。
项目目前不能醒。
那个英国的脑科学家自项目昏迷之后脸色就比往常还要阴沉,但伊万认为他的阴郁并不是源自项目进程被意外干扰,而是真切地担心着项目的安危。进入“思核计划”后不久伊万便看完了所有他有权限查阅的资料,他可以确定亚瑟·柯克兰对项目怀有一点人道主义的怜悯,一点除了能折磨自己以外毫无作用,说出来只会被当作伪善的软弱良知。伊万倒是很乐于欣赏这个英国人强作无情的模样,足够强硬也足够脆弱,让人不免期待看见其碎裂的瞬间。
至于项目,伊万确实清楚这个男孩的绝大部分资料:生于香港,被遗弃至当地教堂,后在香港街头流浪数十年,于一次黑帮火拼中遭受刺激,能力被激活,致使周围约1公里范围内人员全部当场脑死亡。被阿瑞斯·琼斯带离香港后以其早逝儿子弗雷德里克·琼斯的私生子“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的名义抚养至今。不过这些都是来自各类报告和档案,伊万从未与项目本人直接接触过——他还不至于蠢到沾惹阿瑞斯的“私有物”,作为下属,把领导交代下来的工作完成好就行,可别给自己增添什么额外的麻烦。
麻烦接二连三。
心软的柯克兰有意无意放缓了复原项目的进度,阿瑞斯便让伊万定期去实验室巡查。对伊万来说,“加班”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看英国人如何虚张声势,企图用愤怒遮掩那些不愿被发现的小动作——挺可笑的,他居然真的在尝试让项目变成一个正常人。不过从那些记录来看都是白费功夫,加上阿瑞斯对他这位少年成才的学弟到底还是宽容,伊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客观来说,待在实验室看着柯克兰工作其实是个轻松的差事,但轻松有时候和无聊是同义词,尤其当柯克兰也进入模拟场景后,伊万也就失去这份活计里唯一的乐趣。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守着硕大的机器与两个沉睡的人,回应他的无非机械运转的声音。隔着两层玻璃,伊万远远地看着项目在营养液里上下起伏,若非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基本上就和尸体无异。这个人算活过吗?这个问题在伊万的脑子里转瞬即逝——活或没活,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己人生的一部分都死了个彻底。
“滴——”熟悉的声音响起,伊万看见柯克兰摘下了头盔,面色阴沉地浏览着屏幕上滚动的词条,最后泄了气一般倒在办公椅上。好吧,伊万把杂念清空,大步踏进柯克兰的办公室,现在乐趣回来了。
“这次也是‘有待继续观察’吗?我,尊——敬——的,亚瑟·柯克兰教授。”
斯拉夫人微笑着,一如往常。
(十)
“已识明——最高权限,亚瑟·柯克兰教授,准许进入机要档案室。”
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后,亚瑟·柯克兰面前紧闭的铁门缓缓平移至右方。与外面简约富有科技感的现代化设计不同,昏暗的灯光下,高大厚实的漆黑铁柜仿佛将时间凝结在了三十年前。上一次来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记忆并未在亚瑟脑中褪色,他快步走过一排排相似的档案柜,最终在一处站定。拉开柜门,里面只放着一份不算厚的册子,唯有封面上的“机密”红章显示其内容的不平凡。亚瑟将其拿起再摊开,头几页的内容与他脑海里的信息一一对应——思维核武计划,第174号实验对象亚当·怀特,中国香港——
——“首爆”。
大拇指在此处停留,亚瑟的阅读速度也一并慢了下来。他想了一下,又把册子往回翻了几页,仔细查看。
亚当·怀特,退伍军人,是最后一批参与实验改造的人员之一。彼时国防部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最后一批实验对象才完成初步药物注射不久,思维核武计划便被叫停。离开计划后,亚当在战友的鼓动下前往中国香港发展,在港期间他为富商做私人保镖,收益颇丰,他将大把的钱花到酒色赌上,又凭着高大俊朗的外形招惹家境好、有教养的年轻女性,琳达·菲尔德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因父亲工作调动第一次走出国门的英国女孩在到达香港的第11天晚上就成为亚当的猎物。海关记录显示一年半后琳达离开香港返回了英国,并很快在伦敦完婚,她目前育有三个子女,在邻居眼里是个温和、保守的富家太太。
无人知晓她在香港扔下了一个孩子。
菲尔德家信奉天主教,所以在确认自己怀了亚当的孩子后琳达没有堕胎,她顺应慈悲的主让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然后迅速将其抛给了社会和命运。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定数,从医院到教堂孤儿院,再到鱼龙混杂的香港街头,等到阿瑞斯循着线索追至时,这个孩子竟然已经长大到了12岁。这一段只有文字记录,且相较其他部分要短、模糊很多,亚瑟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下来,也只能知道他在离开从教堂孤儿院后进了一个黑帮团伙,依靠着帮大一点的孩子做事,如此这般挣扎着成长。至于为什么离开孤儿院,以及怎么进的黑帮,都成了埋进时间尘埃里的谜。
翻过这页,终于回到了亚瑟最熟悉的部分:项目首爆。
这一部分的文字记录老实说也不算多,但好在有一些图像资料,借着昏黄的灯光,亚瑟将册子举至眼前:模糊的黑白照片里,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跪倒在画面中央,他周围全是倒地不起的人,而他紧紧抱着脑袋,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张照片便是亚瑟第一次见到那孩子,当时这张照片被黑色的信封包裹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里面还附着阿瑞斯的落款以及一句话:
“看看我们的果实。”
“首爆”完全在意料之外,在确认孩子的身份后,阿瑞斯授意亲信将其即刻带离香港返回美国做进一步研究。但中间意外突发,原本应该迅速隐秘的行动不知为何与当地的黑帮团伙发生纠葛,混乱之中那孩子的能力突然被激活,现场的黑帮成员以及阿瑞斯的手下无一例外,在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便横死当场。码头接应的人员在失去联系后的第一时间赶到,仓促拍下了日后阿瑞斯用来劝说亚瑟回归项目的照片后,用麻醉枪放倒了暴走的男孩,继而完全控制住事故现场。
是受火拼刺激才被激活的吗……
翻看着一张张照片,亚瑟沉思着,他先前并未去深究过这些事,毕竟这些对于身份重构来说属于应该被直接抹除的部分。但此刻,亚瑟需要将这些仔细拆解:对于一个在黑帮长大的孩子来说,火拼应该并不算是一个能引起激烈反应的大事,那么一定有什么别的因素促成了项目精神崩溃;在这个场合下,这个因素最有可能的,就是火拼中某个那孩子珍视的物件被毁坏,又或者,是谁的死亡。
长发男人……爱人。
……王耀。
“‘WANG YAO’是一个比较常见的中文名字,弗雷迪。”
自己的声音在脑中突兀地响起,亚瑟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册子,他几乎要将脸贴到纸页上,企图从这些老旧的照片中挖掘出新的东西。很可惜,岁月不肯轻易交出它掩埋的过去,来回看了几遍后,亚瑟再无新的收获。他有些沮丧地把资料册扔回了铁柜,原地沉思起来: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渠道?
……又或许,答案就在眼前呢。
“柯克兰医生,好久不见。”阿尔弗雷德·琼斯走进熟悉的办公室,朝不远处面朝他方向坐着的医生礼貌问候道,“您的那位助手……今天请假了吗?”
“啊,我有将其他任务交给他,他暂时不会参与到这边的工作了。”亚瑟·柯克兰医生微笑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他伸出手示意面前的青年坐下,继而心切地问道,“那么,弗雷迪,最近睡眠状况如何?还是会不断做噩梦吗?”
“不瞒您说,医生,其实我感觉我的睡眠状况在变好。”阿尔弗雷德·琼斯挠挠头,眉目间氤氲着一丝犹疑,“哦,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不再做那些怪梦了,我还是会梦见那片巷子和那个长头发的亚洲男人。只是梦里再也没出现会令我感到害怕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我和他在院子里沉默地坐在一起,偶尔会聊天。”
“还是聊他那个听上去和你很像的爱人吗?”
“不止,不过这确实是他主要会聊的东西。”阿尔弗雷德·琼斯笑起来,他似乎未曾察觉到自己聊起“WANG YAO”时已经没有多少负面情绪,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一位好友,“说实话,现在醒来后我很难记得他与我说起的大部分内容,那片巷子也始终无法让我感到安心,但我现在不会再惊醒了,和他对话反而让我,至少让梦里的我感到平和。医生,我现在甚至都不需要你给的安眠药帮忙入睡了。”
“听上去你和他交上了朋友。”
闻言,阿尔弗雷德·琼斯突然局促起来,他顿了一下,才下定决心般交出了自己的疑虑,说道:“这会不会很奇怪啊,医生。我无法反驳您,我确实愈发感觉我和这个,WANG YAO,好像是认识了很多年一样。但您之前指出,他应该是我一部分最早期心理阴影的具现化——”
“我确实是这样说过,弗雷迪,但这些,包括之前的所有,也只是我的推测。”少有地,亚瑟·柯克兰医生直接打断了他病人的讲述,“所以,根据你现在给出的描述,我想我也应该及时更新我的推测。”
“那,您现在的推测是?”
“他应当是一位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弗雷迪。”亚瑟·柯克兰医生沉声道,“可惜目前我也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您的意思是,WANG YAO应该真实存在?”阿尔弗雷德·琼斯满是不可思议,他看着这位照料了他数十年的和蔼医者,突然觉得对方令自己感到陌生,“我有些搞不明白了,医生,是什么让您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如你所见,弗雷迪,只是推测。”亚瑟·柯克兰医生的语气并没有太多起伏,连同表情也没有发生什么明显变化,“很抱歉,现在我也只能跟你交代这个单薄的结论,接下来还需要你配合我做一些事。”
“请一定要相信我,孩子,”讲到此处,医生的姿态才再次柔和下来,他起身走到阿尔弗雷德·琼斯面前,神色诚恳,一字一句地强调着,几乎就像是在庄严宣誓,“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这是什么话,您怎么会伤害我,一直以来您都在救我呀。”阿尔弗雷德·琼斯注视着对方,用同样真诚的态度回复道,“您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配合的,柯克兰医生,我永远相信您。”
“谢谢你,孩子。”亚瑟·柯克兰拍了拍面前年轻人的肩,他张着嘴,却没再让新的字句出声落地,沉默里,唯有细微的呼吸声,和再一次的——
“谢谢。”
(十一)
睁开眼,面前是一条狭窄、老旧且昏暗的巷子,一盏路灯伫立在不远处,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奇怪,这明明该是个白天,却依然只能靠路灯才能打开视野——白天?不不,现在应该是快日落了,不然灯怎么会亮起,既然天快黑了,那我就该回家待——
不
不不。
我是……
我不是。
我应该是——
我是FR——是Fre——不。
不。
我是亚瑟·柯克兰。
“我在他的梦里。”
像是潜水许久后终于回到了海面以上,亚瑟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从对方潜意识的洪流里勉强稳住了自己的神志。如果将普通人的潜意识视作一条河床上全是碎石的溪流,那么这个孩子的潜意识就是湍急汹涌的大河,异常发育的大脑促使其时刻被动接纳吸收,乃至“消解”周围一切信息,这也是他“思维核弹”能力的基础。经过多年的研究和控制,亚瑟自认也算成功给这股能力套上了枷锁,而当下,他正绕过他亲手制作的枷锁,直面这“野兽”藏于背后的东西。
再次深呼吸后,亚瑟开始尝试在这梦中场景里走动。构建这套模拟系统的初衷,原本是希望能直接探查这孩子的潜意识,进而进行监管和“修饰”,但显然他们低估这个的难度,最终只得妥协成现在的效果。虽是如此,在设计上依旧保留了理论的可能性,出于风险程度的考量,亚瑟一直没将这个可能性付诸实践,不过现在这已经是他唯一的办法。有了阿尔弗雷德·琼斯的主观意识配合,虽不能完全保持稳定,但至少不会让亚瑟自己的意识在进入这里的瞬间就被破碎吞噬。与之前的模拟场景不同,这里始终让亚瑟有一种诡异的失真感,甚至于往前走了几步后,连方向感也变得捉摸不定——明明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里只有前进后退两个方向。
只有——
只——
——还有。
这里还有。
——门。
“要去那扇铁门那里。”
亚瑟尽量让自己不去意识到这扇铁门其实是突然出现的,为此他又喊了一遍“要去那扇铁门那里!”,然后大踏步地走向铁门,继而猛地推开。锈迹斑斑的门发出刺耳的转动声,第三次深呼吸后,亚瑟走了进去。
“吃饭吗?”
王耀,亚瑟无比熟悉的王耀正站在院子中央面无表情地向他发问,即便是梦里,这张亚洲面容也显得清晰而具体,毕竟亚瑟已经在相关资料中对这位失败的复仇者滚瓜烂熟,这种熟悉带回来了些许踏实感,稍微能让被潜意识洪流不断冲刷的思维回归理性。
显然,这个熟悉的“王耀”绝非他冒这么大风险要得到的答案。
但或许他也是线索呢?
“……我吃了的话,你可以帮我在外面找个人吗?”亚瑟盯着对方斟酌着词语。很好,亚洲人的表情逐渐出现了变化,他歪过脑袋,似乎是思考起了亚瑟的问题,继而从其中提炼出了一个关键词:“外面?”
“是的,这院子的外面。”亚瑟一边回应,一边试探着向这个“王耀”走近,走了几步,见对方并未表现任何防备,亚瑟稍微加快了脚步,径直来到了亚洲人的身前,再次问道,“你能带我到外面找人吗?”
“外面有……”“王耀”没有理会亚瑟的邀请,自顾自低下脑袋喃喃自语起来。声音太小,亚瑟无法听清全句,他便壮着胆子伸绕过对方身后,将其往院门口的方向推——还真能推动,亚瑟索性加大了力度,也不管亚洲人在嘟囔着什么,半推半拉着就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王耀”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亚瑟下意识凑近听,终于听清了这句话的最后一个词。
“鬼。”
掐上脖子的手快得连残影都只是一瞬,惊惧和颈椎骨碎裂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到来,沉入死亡的剧痛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沌感,像是裹着一层布在亚瑟的体内横冲直撞,最终蛮横地顶开他的胸腔——
——梦里会有痛觉吗?
下意识的疑问宛如一把裁刀,顷刻间划开了虚构的死亡。天旋地转之中,亚瑟几乎快要跪倒在地。他踉跄着伸出左手扶住墙,风却在此刻从右边刮过,提醒着亚瑟转过脑袋。视觉在脖颈转动的过程中缓慢恢复清晰,心跳步入稳定的第一秒,亚瑟就认出了身旁熟悉的大门。不同于第一次相遇时的紧闭,锈迹斑斑的铁门此刻敞开着,杀人凶手仍旧站在院子中央,边问,边笑。
“吃饭吗?”
跑。
双腿比头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亚瑟只想尽可能离这个“王耀”远一点——离他远一点,或许就离真相更近一点——不知道拐过了多少个弯,这个想法才逐渐成形,几乎是想法清晰的同时,亚瑟下意识顺着巷子右拐,再一抬头,院子就这么停住了他的步伐,“王耀”正对着站在不远处,歪过头将目光盯过来,边问,边笑。
“吃饭吗?”
跑。
而后这样的循环不知重演了多少次,久到“跑”的念头也消失得彻底,每当与这假冒的“王耀”再次见面,亚瑟只是麻木地转身走出院子,回到破败的巷子中,去找另一扇锈蚀的门。就这么不想让我找到吗?茫然会涣散神思,亚瑟靠反问凝神:但我必须找到。
我必须找到。
走进一扇错误的门。
我必须看到。
走出一扇错误的门。
我只想要真相。
永远不变的院子。
我只想。
永远破败的巷子。
我只——
我……
我只是想见到你。
直行,左边,推开。
我那么地、那么地想见你。
“您又来啦。”
WANG YAO。
失真转化为失重,亚瑟直视着眼前伫立在院子中央的人,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忘记了呼吸。
“您今天看上去很疲惫,是遇见了什么事吗?”他笑着问着院子的闯入者,却不走近;他的辫子松散地扎着,垂在右肩;他握着双手,似乎有些紧张,可他的笑容很自然。他一直在笑,眉目舒展,神色温柔。
王耀。
“……你是王耀。”心头的猜测说出口后突然变成了笃定的结论,亚瑟试着找回质疑的情绪,却被对面的回答打断了进程。
“我是。”对方似乎察觉不到任何古怪和唐突,他始终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回答的口吻温和而平淡,“您要不过来坐会儿?我这次可是记得按您的口味准备了饭菜。”言至此,他侧过身伸出手,向客人展示出后面放满了盘子的餐桌,“来吧,琼斯先生,您该来尝尝。”
……谁?
亚瑟的视线跃过亚洲人的肩,看见了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脸,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毕竟他给了这张脸的主人崭新的名字。
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
那是那个孩子。
我是那个孩子。
我。
我是Franky。
嘉龙始终坚持我的名字是他取的,无非是因为王耀决定留下我的那天,劝不住的他气极撕了一旁墙上的广告,露出了里面不知哪年的外国电影海报,是哪部电影大家都不记得了,总之它主演的名字就这么成了我的名字。按王耀的意思,是“老天”要让我叫这个名字的,再说,有明星名说不定就有明星命,就当是讨个吉利。我倒是不在意吉利与否,也不在意是谁取的,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王耀愿意留下我,让我不至于回到那个该死的鬼地方。
尽管包括王耀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但我的记忆确实能追溯到我刚出生的时候,且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多少。如果需要,我甚至能描述接生我的那位医生怀抱的触感,以及突然意识到周围人发出“噪声”其实是在相互沟通时的新奇。发达的记忆力让我早慧,在其他小孩还将大人视作绝对正确的存在时,我已经有了判断的能力:稀粥是难喝的,教义是虚伪的,满口教义、要我们把稀粥当作一种恩赐的神父,是让人感到恶心的。送我到这座教会孤儿院的医生似乎对他的同胞有着百分百的信任,认为仁慈而友善的神父会使我摆脱被双亲抛弃的悲苦,健康而快乐地长大。当然更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他不在乎我会怎样,他只想早点把我这个麻烦甩出医院,腾出被占用的床位和医务资源给那些有人花钱呵护的新生儿。最终,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孤儿院,他走后,神父便“仁慈”地将我扔进了跟他办公室差不多大,但塞了十多个脏兮兮小孩的房间里,并在之后的每场晨祷中不断“友善”地教育我:人不能忤逆上帝,而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上帝。
上帝是不存在的。
很多年以后我了解到,人脑会模糊掉不愉快的经历,这是一种保护机制。或许是早慧的代价的吧,我的脑子从未提供过这种保护,相反,它清晰地记下了我在孤儿院的三年里遭受的一切。作为孤儿里唯一跟他同族的人,我得到了神父的“重点关照”,为此他甚至不允许我像其他孩子一样学习汉语,试图将我培养成他更忠心更纯粹的信徒。很可惜,当判断能力初步成型,我就激烈地反抗起他所有的规训,可这个狡猾的变态意识到我不肯低头后,就宣称肮脏愚昧的亚洲人将魔鬼引诱到了我的身边,使我忤逆上帝的旨意,随机挑选其他小孩替我接下惩罚。如此这般我学会了忍耐,却没有换来善意——很可笑,因为我是白人,他们就觉得我一定和神父是一伙的。最终,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壮起胆子,带头将他们不敢在神父面前暴露的叛逆发泄在了我的身上,而在意识到神父默许他们的行为后,越来越多的孩子学会了抢走我的吃食,扯烂我的衣服,将我的被子扔进雨中,对我挥出拳头并大喊,这是我应得的。
上帝是不存在的。
自然,我不会被动地向不存在的东西祈求不存在的援助。我笃信只有我自己才能将我从这泥潭里拯救,为此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活到我的身体能落实我逃跑计划的那一天,我会头也不回地向自由奔去。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努力忍下一切,痛苦的、残酷的、肮脏的,只要能够活着,只要,能够,活着。日复一日的忍耐让我学会了麻木,让我有时会生出接受了现状的错觉,当这种错觉愈发频繁地出现时,命运的打字机再次敲下了转折词。
“仲木独喺度做咩呀,走呀!”一个雨夜,当神父钳住我的双手,眼中的欲望从纯粹的暴虐转至更恶心的东西时,一个影子突然从办公桌下钻出,用厚重的硬壳书向他的脑袋狠狠砸去。我跌落在地上,看着这个陌生人拿着书对着神父的头又重重补了几下。确认对方再无起来的力气后,他抛开凶器,大步走来把我牵起,压低了声音对我喊道。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体先于意识更快替我做出了决定,我立刻跟着他翻出了窗户,闯进雨中的夜色,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上帝是不存在的。
上帝也不需要存在。
“我还觉得那鬼佬看起来挺正经哦,没想到会干这种龌龊事。”直到一起生活了许久以后,这场相遇还是会被王耀时不时谈起。他总是厌恶地唾弃完那个老变态,再笑呵呵地讲原本只是打算去偷点值钱货的他最终却带回了个花钱货——也就是我。因为这件事,王耀从此再也不打偷东西的主意,他自己不打,还拉着我和嘉龙一起发誓,说捡到我就是老天的劝诫,如若再犯,天打雷劈。
“那就让老天劈他好了,他上午刚去陈伯摊上偷粥喝!”
“那是陈伯给我的!”
“鬼讲!他只给你白粥,才没给你加鱼片!”嘉龙指着我大声喊,眼看又要和我吵起来,王耀笑着劝:“诶,是陈伯人好哇,他总给我们多加鱼片的,你跟Franky一个年纪的时候,陈伯一出摊你就站在街口盯着,口水都要滴到地上了哦。”
“我,我才没有……”
他很爱提起身边人一些他觉得有趣的往事,但很多时候对当事人而言并非有趣而是犯糗,比如因为太饿错把鱼露当饮料的我,以及学武打电影耍帅结果磕掉门牙的嘉龙。最开始我总觉得他是个喜欢调笑别人的人,日子久了我也明白他确实没有主观冒犯的意思。王耀是真的觉得这些事有趣,又或者说,这就是他展现好意的方式——大事小事,他总记着你。
尴尬归尴尬,也是因为他这个爱好,导致我和嘉龙最开始的很多争端最后只会以我俩红着脸让王耀少讲两句收尾,加上彼此的糗事知道得多了,原本不对付的关系也就这样至少在明面走到了统一战线。谈不上和睦吧,至少有在王耀面前绝不撕破脸的默契。
我理解嘉龙看我不顺眼,毕竟在我没出现前,他才是跟王耀走得最近的那个。因为有着相同的姓,刚到王耀身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错以为他们是亲兄弟,直到我们打了最激烈也是最后一次的大架,才解开了这个误会:嘉龙本不姓王,父母K粉过量死的那天,是个头不高的王耀从围观的成年人里挤了出来,带着他处理了尸体,还跟他说:“不嫌弃的话,你就跟着我,至少饿不死。”从此他就自作主张改姓了王,再也没改回去。
“……他自己也没成年,怎么到处捡小鬼。”
“仆你个街!大哥不这样我哪至于跟你这小鬼佬打照面。”
“你以为我就愿意见到你吗,柒头!”
“你讲脏话我告诉大哥!”
“你先讲的!”
“我比你大!”
“也是小鬼!”
我和嘉龙总是要吵闹的,因为我更小,所以劝架时王耀自然会偏向我。这当然会引起嘉龙的不满,不过事后王耀总会有别的方式补偿——一旦手头宽裕些,他都会带礼物回来,给我的一般是点心糖果,给嘉龙的就是少见的进口货了。与之相反,王耀很少给自己花钱,在同龄人开始追求排场讲牌子的时候,王耀最拿得出手的一件衣服,还是他老大一时兴起脱下来送给他的西装外套。我和嘉龙都不太喜欢这件衣服,因为每当王耀穿着它出去后都要过好久才能回来,短则一天,长的时候甚至一个多星期。还小的时候我不懂,问嘉龙什么事要出去做这么久,嘉龙也只是含混回答:“大佬是去做大生意了。”我再追问,他就着急,狠狠地讲:“唔好问咁多,你咁小识咩!”
我想他应该也不知道王耀去做什么了,无非仗着比我大耍威风。嘉龙倒是一直想跟着王耀出去做事,但王耀始终没有松口,为此他送了嘉龙很多文具:“头脑这么好混什么黑社会,多读书。”只有在谈这件事时,王耀严肃又强硬,“我是没办法,但你还有路走。”
其实在香港混黑社会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尤其在这破烂不堪的贫民区,黑社会算得上一个好出路。至少大多数孩子对十一二岁时就加入黑帮的王耀一直很崇拜,在他们眼中,“王耀”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偷渡仔成为黑社会大佬身边红人的传奇故事,但当事人并不这么觉得,“偷渡仔”的部分他几乎不提,“大佬红人”的部分他只会重复“只是打个下手”以及“命就这样”,听上去像是一种自谦式的炫耀,但其实这两句往往伴随着无奈和苦笑。于是这般下来,即便是嘉龙也并不清楚王耀的过去,比我先到这个家的他也先一步养成了回避问这些问题的意识,而我也在成长过程中跟着有样学样,只当王耀是出门“做大生意”去了,不再多问。
可等待对我而言始终难熬。王耀没回的那些夜晚,噩梦就会带着我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孤儿院,并将王耀的部分删除,留我一人永陷其中。到这时,我才觉得过好的记忆力存在副作用——哪怕到了白天,梦中那些可怖的细节依旧会在我的脑中反复出现。正因如此,我宁愿被嘉龙嘲笑胆小,也不肯跟着他们去电影院蹭恐怖电影,我知道那些虚构的可怕情节都会被我的脑子记录下来,统统塞进那些我无法摆脱的噩梦里。我不想被这样打败,于是每次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我都强迫自己对抗回忆噩梦细节的本能,用和王耀有关的一切记忆去覆盖这些恐慌和不安。我反复告诉自己:我逃出来了,王耀带着我逃出来了,我不是一个人,我有王耀。
我有王耀。
后来的一年春节,赶时髦的嘉龙软磨硬泡之下,王耀带着我们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照。床头有了这张照片后,噩梦便鲜少出现了。偶尔被惊醒,看着照片里笑得有点拘谨的王耀,以及紧紧抱着他胳膊的我,内心都会迅速安宁下来,夜晚和等待从此不再那么难熬。
我是Franky,我有王耀。
我有家。
王耀跟街坊邻里的关系很好,他出门后总是拜托他们帮忙照看他的弟弟。决定留下我的那天,他牵着我跟周围邻居打了一圈招呼,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他是怎么捡到我,又是为什么决定留下我的。“如果你觉得英文名不好记,也可以叫他阿福。”他会这么补充,“另外,他讲粤语也认汉字的,不用担心他听不懂。”
那时我对英语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这导致我汉语进步飞快。最开始还有同龄小孩看我是白人面孔追着拿脏话骂我,后来他们因为骂不过我就全都熄火了。不过这并没有让我从此被疏远,相反,语言的相通让我终于有了同龄人间的友谊,也有了同龄人的作业——我没法去学校上学,王耀就让大一点的孩子把不用的课本借我,再让年纪跟我差不多的跟我讲学校里都教些什么,显然他们往自己的慷慨里加了点偷懒的小心思。最开始做这些抄写和算术还算有趣,但很快我就感到了厌倦。比起读书握笔,我更愿意看楼下的修表匠修一天表,我喜欢拆解机械的过程,这种喜欢让我从观摩迅速转为动手实践。在我拆了嘉龙宝贝得不行的二手收音机后,王耀一边拦住憋着眼泪要过来揍我的嘉龙,一边哭笑不得地有了送我去修表匠那里打下手的想法。
“你学好手艺,等你再长大点,我给你盘个铺面下来,以后我们Franky就是小老板咯。”王耀给我规划着未来,这也是他展现好意的方式——凡他在意的人,都该有个好出路。不只是祝福,更是行动。去给钟表匠帮工后不久,王耀就带着我在街上“物色”门面:这家太大了,那家太小了,这家风水不行,那家没有人气……他牵着我的手,教我以后该选一家什么样的店铺才好赚钱。我知道他懂很多,却没想过他在这件事上能有这么细的研究。问了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开个饭店。
“是要当老板吗?”
“当,也当厨师。”说完,他牵着我走进旁边的杂货铺,给我买了一根棒棒糖,“我爸就是厨师来着,我拿锅铲的时间比我说话的时间都早。”
这是王耀第一次跟我主动提他来香港之前的事,我忍不住好奇,便追着他念,“可我没见过你做饭。”
“衰仔,我们那屋子又没厨房。”他笑着揉我的脑袋,“摆下两张床就够挤啦,放不下灶台了。”
“那我要快快赚钱,换一个有厨房的屋子。”我想了想,把棒棒糖举过头顶,踮着脚补充道,“不仅要厨房,还要有自己的水龙头和厕所,我们要换个大房子!”
“那嘉龙可要好好感谢你哇,他爱干净,我们家就数他最费水了,哈哈。”
不久后的一个王耀外出做“大生意”的夜晚,我主动和嘉龙聊起了这事。我问他知不知道王耀一直想开个饭店做厨子,他反问这是从哪听的,我就把那天发生的对话复述一遍。嘉龙听完后沉默了一小会,才沉着嗓音开口:“很早很早的时候,大哥跟我提过,如果他能还完债,他就不在社团呆了。”
“王耀欠社团很多钱吗?”
“不只是钱,是命。”说到此处,嘉龙从床上坐起身子,“大哥是他老大从偷渡船里捞出来的,没有老大,大哥就死在海里了。”
“照你这样讲,这债王耀永远都还不完。”我忍不住也坐起来,黑暗里,我看不清嘉龙的脸,但我能想象到听我说这话时皱眉的样子。他伸手想打我,最后也只是打了一下我们之间的空气,我为了躲,又栽回了床上,视角再次回到天花板,嘉龙的声音从床的另一边传来,“所以我想帮他还啊,用我把大哥换出来。可他就是不肯,非要我读书。”
“拉倒吧,你能值多少钱,赔钱还差不多。我要是王耀我也拦着你,不然这债就要欠到下辈子咯。”
那个夜晚我和嘉龙就这样聊一会儿打一会儿,直到不堪其扰的邻居敲墙抗议,我俩才匆匆睡去。睡前我跟嘉龙打赌,说我会比他更快攒出一家能给王耀开饭店的好店铺,如果最后我赢了,他就得叫我二哥,我输了,我就叫他二哥,也不能再对王耀直呼其名。我们约定这个赌不能被王耀知道,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就要请对方一年汽水,还要去街头大喊三声“我永远是家里的小弟”。
那年我11岁,觉得9年内我就能赢下这个赌,要是再努把力,说不定7年内就能让嘉龙心服口服。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对我如此吝啬,最终只给了我不到1年——不到1年后,王耀死了。
我们都输了。
或许我们曾有赢的机会呢?
或许我有的。
或许被王耀第一次牵着去见那对白人夫妇时我就不该戳破他们的谎言,我该热切地叫他们“爸爸妈妈”然后跟着他们离开,这样王耀就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抚养费,这笔钱或许能帮他盘下一家饭店,至少不必再愁嘉龙的学费。
或许王耀神色复杂地找我谈心时我就不该执拗地要留下,我该展现出对回到所谓“祖国”的热切期盼,再轻松地跟他提前说好再见,这样他就会觉得我能去美国过好日子了,他和我两不相欠。
或许被这些糟心事缠身时我就不该把气撒到嘉龙身上,我该管好自己的脾气,不与嘉龙发生争吵,这样他升学时或许就不会坚决地要求寄宿,而是继续忍受和我共处一室。
或许当见钱眼开的黑社会找上门,逼王耀用我换取那些西装革履的有钱鬼佬承诺的见到我就能给的奖金时,我不该拼命挣扎,我不该展现一丝一毫对这个棺材一般的小房子的不舍,我不该表达任何希望王耀救我的意图。我该乖乖地变成几万美金,在当晚登上那艘离开香港的轮船。
哈,我有的。
可我没有。
我激烈地拆穿了白人夫妇的伪装。
我执拗地听不下王耀描述的关于美国的美好未来,又在王耀无奈转身时牵住他的衣角,一字一句地问他:“是不是连你也要抛弃我?”
我在被黑社会钳住时挣扎得双臂出血,我吼着王耀的名字,我吼叫着让他快跑,却用最不舍的眼神捆死了他自保的念想。
我没有珍惜任何一个可以赢的机会,我只是使出浑身解数去满足我自私的祈盼,一遍又一遍,无言有言,深深刻进王耀的心里——“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不要丢下我。
不要离开我。
王耀。
我应该有王耀,王耀应该有我。
对吧?
可我没有。
谁切断了电路。
谁举起了拳头。
谁开的枪。
谁被杀死了。
谁杀死了王耀。
……我。
都是我。
我碰坏了这老旧公寓楼的电路。
我被黑暗激得猛然挥舞起拳头。
我因为害怕慌乱开了枪。
我还未来得及害怕就因为腿部传来剧痛倒在了地上。
我的胸口中了枪,我的头被钝器砸中,我在黑暗里看到月光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看见我忘记了哭泣,我看见我猛然陷入绝望。
我杀死了王耀。
我杀死了王耀。
是我。
都是我。
就像一艘在海洋中陷入风暴的帆船,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将我扯烂撕碎,直到黑暗成为吞噬一切的漩涡。我不知道我何时又醒了过来,我觉得我已经死了,我看不到真切的世界,听不清周遭的声音,只有莫名其妙的记忆片段在我眼前不断涌现,那些,那些都是我做的吗?
【Those are not your memories.】
什么……
【Just listen to me, my child.】
为什么……我不——
【Now, say your name to me.】
我是——
我
我不是——
【Say your name to me,SAY IT.】
我……
我叫Fr——
我……F……I——I AM——
I
AM
JONES.
“I am Alfred·Frederick·Jones, Doctor.”
【That’s my boy.】
可我应该是Franky。
我应该是一个被生母抛弃在香港的孤儿,我在一个教会孤儿院度过了人生的头三年,我忍受不了那个令人作呕的神父,所以我跑了,我在香港的街头生活了八年,我跟着行人学会了说粤语,我靠着别人不要的课本识字,我长大了一点后,到一个钟表匠当学徒,我想,我将来要盘下一家店铺——
……我为什么要盘下一家店铺?
我……我忘了?
我怎么会忘呢?我应该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我应该记得我出生以后的所有事,我绝不该遗忘。
可我忘了……
我绝不该遗忘。
应该存在这样一个人的,应该有这样一个人带我逃出了孤儿院,给我取了新名字,决定养活我,让我读书写字,ta……他,是他,他让我跟着钟表匠做学徒,他说会帮我盘下一家店铺,他……ta——
我为什么记不住?
为什么……
……不。
不不不。
谁都不可以让我遗忘,谁都不可以,哪怕是我自己!我绝不该遗忘,我绝不,我要用一切方法、手段、情感,我要记起来,我要记住,如果记忆再也无法具体,就用想象固化它;如果真相再也无法清晰,用谎言也要雕琢它;如果情谊只能褪色,就用最激烈的情感涂抹它、重塑它!有什么是最激烈的,最唯一的——
——爱啊。
只有爱。
只能是爱。
只会是爱。
那么,我爱他。
我爱王耀,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我们该有一个厨房,他喜欢做饭,厨房会是他最乐意待的位置。我们该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夏天热的时候,他会把做好的饭菜端到院子里,等着和我一起吃。香港多雨,院子容易积水,我们会一起清扫雨水,或者干脆在雨水里打闹,直到太阳下山,路灯亮起,我们会牵着手回到屋内,大笑着擦干彼此的头发……
对啊,我爱他。
我是那么爱他。
我又怎么会允许他离开呢?
他怎么会离开呢,他应该活得好好的,就在香港,在一个巷子中的一间有院子的房子里,他就在那等着我,等着他的爱人回家。
对啊,他应该活得好好的。
王耀应该是活着的。
但活着的人不该只有这些记忆才对,这样的生命太单薄了,应该还有,还有我没发现的……
弟弟,对啊,王耀还有一个弟弟。得让他弟弟找到我,得让这部分我不知道的记忆找到我。感谢上帝,嘉龙果然是追到了美国,看到资料里他照片旁的姓名写着“王耀”的时候,久违的快乐的情绪将我充盈——多好啊,哪怕舍弃掉自己的身份,也要好好保管关于他哥哥的一切记忆。就让这份记忆也来构成我的爱人,我的王耀,我的鲜活的王耀。
……为什么还是不够鲜活?
到底还差什么,明明弟弟的记忆也有了,为什么我还是只能在我的脑子里和我的爱人见面,他明明已经有了独立的意识,他可以对我笑,可以跟我对话,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可我只要睁开眼,他就消失了。
王耀应该是活着的。
有血有肉的,活着的。
到底还缺什么呢?
或许我的爱人他自己知道呢?
“王耀,”我呼唤着爱人的名字,让他能注意到我,潜意识的洪流还是会影响到他,按照惯例,我需要用一个简单的问题将这些影响排除,“这里是哪里?”
“家里。”王耀笑着回答,我熟悉的、温柔的微笑。
“那么外面呢?”
“外面?”微笑突然浓烈,连带着声调也变得诡异,“外面是你为那个琼斯亲手打造的玩偶啊,一个叫阿尔弗雷德的玩偶。”
“看得够多了吧,”黑发转为金色,虹膜变成蓝色,王耀诡笑着变成了我的模样,却在下一刻叫出了另一个名字,“亚瑟·柯克兰。”
……谁?
我感到毛骨悚然,低下头,干燥的地面不知何时有了积水,我看见模糊的倒影中不存在一个金发青年,只有一个满脸惊恐的老人。
这不是——
——不,这才是我。
我就是亚瑟·柯克兰。
正确的自我认知回归的那一刻,周围破败的场景也跟着四分五裂,亚瑟·柯克兰来不及反应,直直跌进了裂痕中的黑暗里,恐惧擒住了心跳和呼吸,感到最后一丝生命几乎要离开躯体时,地面坚硬的触感猛然刹住了失重的灵魂。
醒过来了……?
“看来我低估了你的软弱,亚瑟。”
刚刚死里逃生的老人抬起头,先前冷清的实验室此刻站了很多人,他的师兄离他最近,就这么冷冷地俯视着他。亚瑟知道这是阿瑞斯看敌人的眼神,任何阻碍他实现目标的,都是他必然要除掉的敌人。
“……而我高估了你的理智,阿瑞斯。”亚瑟站起身,他依然感到头晕目眩,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展示虚弱,“你视为梦想的……这个孩子,他早就疯了,不论你想通过他实现什么,放弃吧——”
话还没说完,胃部便突然遭受了沉重的一拳,痛得亚瑟又跪倒在地,没等这一击的痛苦消去,斯拉夫人就抓着他的肩膀强迫其再次站起。短时间内剧烈的动作变化使亚瑟感到头晕恶心,即便周围都是他熟悉的人,视觉上也只能反馈回一些模糊的色块,直到胸口处传来非人的触感,亚瑟下意识低头,发觉阿瑞斯把一个文件夹拍到了他身上。
“我一直在容许你做这些无用功,毕竟一些逆向研究对我们的项目也是有益的。”阿瑞斯说着松开了手,亚瑟没去接,文件夹里的纸就这么散了一地,“可你却在这些无用功里越陷越深,亚瑟,你的软弱让我深感失望。”
枪口随之抵上太阳穴,金属的质感反而使亚瑟变得冷静,他终于再次看清了自己师兄的脸,言语中的“深感失望”并未体现在对方的表情乃至眼神之中,亚瑟知道阿瑞斯已经不打算在自己这个“叛徒”身上花时间了。“带着他出去解决吧,布拉金斯基。”阿瑞斯摆了摆手,他的视线已然转移到了维生装置中仍在熟睡的“项目”上,“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被斯拉夫人押出实验室时,亚瑟突然感到一阵怅然,数十年来他努力让那个孩子正常生活,结果到头来只是用一个自以为坚固的屏障遮住了对方由疯到更疯的自我罢了。恍然间,亚瑟想起了王耀,真正的王耀,这个死于13年前的中国青年并没有拥有过什么殷实的条件,但仍为这本可陌路的孤儿尽力搭建出了正常生活的框架,最终又成为疯狂诞生的原点。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枪口再次抵上太阳穴,亚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的末路了。“我早就提醒过您,柯克兰教授。”背后传来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声音,“何苦做到这一步呢。”
“我并不需要你的惋惜,布拉金斯基。”亚瑟闭上眼睛,死亡降临前,他不由得感受到压过一切的平静,“尽快动手吧。”
于是枪声立刻响起,他彻底陷入平静的深潭,那里只有黑暗,他想,这次他再也不必担心无法醒来了。
一切归于虚无。
(十二)
不知睡了多久,阿尔弗雷德·琼斯终于醒了,饱受噩梦折磨的他刚刚结束了这几个月以来第一个无梦深沉的睡眠,即便只是在沙发的小憩,也足够安抚疲惫已久的精神。这实在是久违的舒适,阿尔弗雷德·琼斯闭着眼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来到这儿的正事——他是来找亚瑟·柯克兰医生复诊的。
“柯克兰医生……?”
起身回望,那张熟悉的办公椅上并未坐着任何人,环顾一周,正午灿烂发白的阳光此时已染上了西下才有的橙红色,室内长明的电灯此刻也没开,夕阳成了唯一的光源,记忆里一直明亮温馨的空间现在愈发昏暗。“嘀嗒——”不知从哪传来时钟走表的声音,反衬出眼下的寂静,刚睡醒的青年人趴在沙发沿上迷茫地张望了一会儿,确定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后,才慢慢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我睡了这么久吗?”阿尔弗雷德·琼斯嘟囔着挠了挠头,鬼使神差地,他突然又朝着空荡荡的办公椅喊了一声“柯克兰医生?”,显而易见,没有应答。
行吧,阿尔弗雷德·琼斯耸了耸肩,大概是医生看他好不容易睡得踏实,也就没叫醒自己离开了。不过,睡之前,柯克兰医生好像跟他交代了什么重要的事,什么事来着?阿尔弗雷德·琼斯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总不能是他记混了吧?眼看被高质量睡眠缕清的思绪即将再度成为一团乱麻,阿尔弗雷德·琼斯决定不再难为自己:等明天柯克兰医生来的时候再问吧,他明天总会来的,不是吗?
该离开了。
走到屋外精心维护的齐整草坪上,夕阳更显热烈,刺得阿尔弗雷德·琼斯睁不开眼睛,然而回家的方向如此,他不得不低着头向太阳的方向前行。走了几步,阿尔弗雷德·琼斯回过头,看着那栋锐利气派、与周围古典园林风格毫不匹配的现代化白色建筑。为了解决困扰家族世代的遗传病,他的爷爷,阿瑞斯·琼斯在庄园内建起了这个私人医疗中心。不过数十年来阿尔弗雷德·琼斯很少见到爷爷来这里疗养看病,反而是他自寻回身份后便频繁出入此处,所以比起繁华庄重、仆人们来去匆匆的庄园主楼,这倒更像他的家,亚瑟·柯克兰医生也更像他的家人。
借着夕阳,即便是隔着窗玻璃,阿尔弗雷德·琼斯还能勉强看清里面一些从不关闭的医疗设备的指示灯,日常围着这些设备打转的医护人员好像都下班了,规律亮起的指示灯显得有些寂寥,几乎快被其身后阳光照不到的暗处吞没。这儿从来没这么安静过,阿尔弗雷德·琼斯想着,回过身来,决定在天黑之前回到卧室,不然爷爷该生气了。
他真的没什么机会了解他的爷爷。
阿尔弗雷德·琼斯还记得自己和阿瑞斯·琼斯的第一次见面,彼时他到美国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内他都在亚瑟·柯克兰医生的身边接受治疗。直到某天早上,医生牵着他的手坐上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你要去见你现在唯一在世的亲人了。”轿车上,亚瑟·柯克兰医生和蔼地讲着,“记住,他是你的爷爷,你的名字是他取的,你拥有和你爸爸一样的名字。”
“他会喜欢我吗,柯克兰医生?”
“……他很在意你,阿尔弗。”医生摸着他的头,这样说道,“我想现在不会有谁比他更加在意你。”
“在意”会是“喜欢”吗?12岁的阿尔弗雷德·琼斯并未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车辆抵达目的地,他跟在医生的身后进入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建筑里,又推开一扇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厚重的木门。一个瘦削、严肃的老人伫立在挂满照片的房间中央,盯着躲在医生身后的他,一字一句地问:“他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妨你自己来介绍?”亚瑟·柯克兰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将他推到身前,语气依旧和蔼无比,“来告诉你的爷爷,你叫什么?”
“我,我叫阿尔弗雷德·弗雷德里克·琼斯。”这是他第一次向柯克兰医生以外的人介绍自己的身份,“你好……我的爷爷。”
“很好。”阿瑞斯·琼斯摆了摆手,不再看他,“带他去医疗中心吧,亚瑟,我特意给你添了几台新设备,从今往后,他会在那接受他的治疗。”
而后,这位琼斯家的主人便很少再将目光放到他身上,少数如初次见面那样盯着的时刻,也只是交代一些琼斯家决不能逾越的规矩,阿尔弗雷德·琼斯只需回答“是的,爷爷”,然后跟着管家或者柯克兰医生回到卧室或者医疗中心,在这座古老的庄园里重复着相似的每一天——因为遗传病和早年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被允许离开这个庄园哪怕一步,阿瑞斯·琼斯也不是着家的人,于是成为“琼斯”头两年的大多数时间里,阿尔弗雷德·琼斯等待着爷爷的喜欢,然后一遍遍地落空。
“爷爷不喜欢我吗?”
“老爷很在意您,少爷。”管家和仆人这么说,他们低垂着眼睛,几乎不与阿尔弗雷德·琼斯对视,“您把自己照顾好,就是老爷最愿意看到的。”
好吧,好吧,那就把自己照顾好。如是这般,阿尔弗雷德·琼斯开始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琼斯”:他尽可能让所有私教老师感到满意,积极配合柯克兰医生进行治疗,并坚持体育锻炼。或许只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强大的“琼斯”,他就能独当一面,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呢?抱着这样的想法,阿尔弗雷德·琼斯不再被动等待,孱弱懵懂的孩童就这样经过数年努力,蜕变为如今受人喜爱的、聪慧结实的青年,也最终从爷爷那里争取到了出去上大学的权利。走出庄园的那一天,阿尔弗雷德·琼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他想,他终于可以开启丰富多彩的人生了。
如果没有遗传病的话。
思绪流淌至此处,夕阳终于减弱到不再刺眼的程度,阿尔弗雷德·琼斯踏入庄园主楼巨大的阴影中,到底是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家。他抬起头,一般这个时候已经灯火通明的建筑此刻仅有一处亮着灯——那来自他的卧室。奇怪,阿尔弗雷德·琼斯眯起眼睛,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灯吗?
不应该连这种事都记不住啊……
从记忆变差,到时不时的偏头痛,再到前不久愈演愈烈的噩梦。数年来遗传病似乎在阿尔弗雷德·琼斯的基因里沉眠不醒,除了增加体检次数以外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以至于症状接二连三到来时,他感到措手不及。再三确认是自己房间亮着灯没错后,莫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阿尔弗雷德·琼斯一边叹气一边推开家门:以前他的记忆力可是很好的。
屋外夜色将至,屋内更显昏暗。不过阿尔弗雷德·琼斯并打算开灯,方才的挫败感到此时成了自顾自的赌气,不服输的青年人摸着黑行进,试图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记忆力仍然可靠。这座主楼的历史几乎和这个国家的历史一样长,历经多次扩建改造后,已经是一作华美的迷宫。不被允许与外界接触的少年将数年时光都用于熟悉这里庞大复杂的结构,如今哪怕闭着眼,他也有自信一步不错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阿尔弗雷德·琼斯快步前行着,回应他的也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往常到处忙碌的仆人们此时都不在,难怪灯都没打开,他想,这里没有一个人。
“吱呀——”
上到第三层,左侧突然传来了门开的声音。阿尔弗雷德·琼斯下意识停下,望向声音的来源——这座屋子里最大最厚重的木门,他爷爷书房的门。爷爷怎么会允许这扇门的部件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呢?阿尔弗雷德·琼斯感到疑惑,他忍不住走上前去,透过木门的缝隙,能隐约看见那位熟悉的、瘦削的老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后,半个身子已没入夕阳无力点亮的黑暗里。
“爷爷……?”
隔着门,阿尔弗雷德·琼斯犹豫着喊了一声,他很少主动来找自己这位世上唯一的亲人,对方并不喜欢被无端叨扰,即便是血亲也不行。阿尔弗雷德·琼斯探着脑袋张望着,见里面没动静,便提高了声量又喊了一声:“爷爷?您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身子漆黑一片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琼斯立刻把话音掐断在喉咙里:看来他打扰到了爷爷的小憩。屏住呼吸再次探头,屋内的人影未有任何动作——很好,没闯祸。阿尔弗雷德·琼斯暗自松了口气,慢慢从书房门旁退了回去,直至退到楼梯口脚步才再次放肆了起来。就这样三步并作两步,赶在最后的一点阳光被地平线熄灭前,阿尔弗雷德·琼斯推开了自己的卧室门,重新回到亮光之下。
到了,终于。
反手带上门后,阿尔弗雷德·琼斯一头扎到自己的床上,身体陷入被褥的同时,疲惫感从四肢末端回流至躯干,呼吸连带着沉重起来,方才步伐矫健的青年人此刻连翻身的力气都拿不出来了。好累啊,他想,从医疗中心走回家的这段路会耗费掉这么多体力吗?
真是……让人疲倦……
直到连思考的力气也不复存在,阿尔弗雷德·琼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苟存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阵风绕开了厚重的窗帘,吹熄了悬于他头顶的电灯。没了光的阻隔,黑夜如水般缓缓流淌,直至灌满整个房间,将所有存在过的、将要存在的以及从未存在的痕迹覆盖、吞没、消亡。
唯有寂静永存。
(十三)
“今天您到得比往常早。”约翰·戴维斯离开吧台,快步走到刚落座的客人面前,笑道,“老样子吗?会给您把番茄烤得多汁一些。”
“是的,麻烦您了。”客人显然对他的主动搭讪感到惊讶。约翰倒是很熟练,二十余年来他会主动搭讪每一位光临门店超过6次的客人,其中大多数都成为了这家餐厅最稳定资金流的来源。眼下这位面生的老者已经是第5次在早上坐到店内这个角落,约翰自信自己的观察他人的能耐,他敢肯定这位客人多半受过很好的教育——兴许是从伦敦某个大学退休下来,想找个清净地方养老的教授吧,约翰揣测着,将写好的订单递给后厨。距离今天的早高峰还有一段时间,店内目前只有这一位客人,后厨上餐的速度非常快。不出一会儿,约翰便端着托盘再次走到坐在角落里看报的老人面前,热情地说道:“您的餐品上齐了,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
老人一边礼貌地回复,一边叠起手里的报纸。盯着客人吃饭可不是个好举动,约翰正准备转身回到柜台,对方却在此刻突然又跟他搭话了。
“你们家烤番茄的味道似乎比镇子里其他店的要更香一些。”
“这个嘛,毕竟每位餐厅老板都有他的独门配方,我自然也有我的。”客人想聊,约翰肯定是要陪的,“而且我的厨子,哈,不是我吹牛,先生,这个镇子里可没有谁比老威廉更懂如何和灶台打交道。按我的经验来说,您最好趁热吃,刚出炉的总是最美味的。”
聊归聊,可不能耽误客人吃饭。约翰掌握着其中分寸,一边微笑一边退回了柜台。此时正好又有两三位熟客推门而入,约翰赶忙招呼起来。一直到餐厅的空位刚好坐满的时候,约翰看见角落里的老人朝他招手——要买单了。
“如果您喜欢我们店的番茄味道的话,之后您可以来试试我们的晚餐。”约翰一边收过钱和餐具,一边推销起来,“不过我们晚餐份量比较足,方便的话您可以和家人朋友一起来。”
“哈,那还是麻烦您试着做小份吧,如您所见,我一个人刚搬到此处不久,也没什么朋友。”
“您谦虚了,昨晚还有客人向我打听您呢。”约翰笑道,“他也是个生面孔。让我猜猜,或许您是个大人物,让粉丝追到这来了。”
客人的表情僵住了。
“诶先生,您放心,我可一句话都没透露给他。”见对方变了脸色,约翰自知失言,赶忙找补,“他只是问最近有没有新搬到我们镇上的人,我一下想到您,但我对他说的可是‘不知道’,毕竟您也来我这里好几次了,我可不能泄露客户隐私。而且我得说句老实话,那家伙虽然笑眯眯的,到底是个壮汉,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
“……没事,先生,我相信您。”亚瑟·柯克兰温和地安抚着店老板,他迅速收拾好表情,假装一切如常,“听您的描述,他确实是我的一个熟人,可以的话,还麻烦您跟多说说。”
“我想,我可以和他叙叙旧。”
作为一个生在伦敦长在伦敦,少年时期就醉心学术的人来说,即便搬到这个镇上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亚瑟还是对这样闲适、安静的英伦远郊生活感到一些不习惯。让他有重回祖国实感的,也就潮湿的气候以及随时准备下雨的白茫茫的天空。简单解决了一下午餐,亚瑟换上一件厚一点的大衣,冒着小雨去车库开车。一直到驶出小镇,雨势也并没有减小的意思,亚瑟瞟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预想中的各种情绪都没有出现在眼睛里,那些愤怒、焦虑、痛苦似乎已随雨声远去在身后,成为过往。
都结束了。
大约开了20分钟,亚瑟到了目的地——镇外一条小河,听镇上居民说,暖和的时候,他们都爱来这里扎营野餐。将车停在桥边,亚瑟伸手探了探,雨此时已经停了,风不算大,吹过河面后还是染上了河水的寒意。老人下车裹紧外套往河上游走去,原以为要走好久,结果只是随着河流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他的“熟人”在向他招手。
伊万·布拉金斯基。
“你明明可以直接上门找我。”
“可那家店味道确实不错,不是吗。”斯拉夫人笑着回答,他侧过身,示意亚瑟同他一起借着沿河散步,后者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跟了上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风声和水声相奏其间,直到快要转过河流的第二个弯,亚瑟终于再次开口。
“报纸上最近没有琼斯集团的消息了。”
“托阿瑞斯的福,他低调的作风让‘琼斯’对于公众而言都比较陌生,而且疗养中心在琼斯庄园内而非市区,各大媒体最终只当是注重身体健康的亿万富豪在自家领地横遭不幸,关注重点也是庞大的遗产怎么处理,而非深究不幸怎么发生的。”
“你也‘死’在了爆炸事故当中吗?”
“你应该知道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深受打击而离开美国重返故土,深居简出,不愿再多探讨事故本身。”
“他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我猜你想的时间很早,不过不是。”伊万接连回答着,没有转过身面对亚瑟,“如果我说我是绑架案发生后才和他产生联系的,你信吗?”
“……所以是趁我‘睡着’的那些时候。”
“差不多,毕竟你的实验室,也是他待了很多年的‘疗养中心’,你的那些仪器如何操作,他也不是不熟悉的。”
“他给你开了什么条件,让你能背叛阿瑞斯的?”
“他找到了一些我以为早就不可能找到的东西,这向我证明了他的能力和决心。”说到此处,伊万停下了脚步。河流的第二个弯已过,树林开始茂密,斯拉夫人侧过身面向河对岸更开阔的地段,继续道:“我对阿瑞斯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你大可指责我背信弃义。”
“……他为什么没有让我死在那。”
“我还以为这会是你的第一个问题。”伊万边说边蹲下身子,将手探进河水里试了试温度,又抬起头与身旁的亚瑟对视,反问道:“你觉得答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几乎要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前,亚瑟沉默了,他的理性不允许他现在犹豫或回避,所以沉默再三,老人低声给出了自己的推断:“那孩子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的吗?”
伊万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他站起身,将手伸进大衣内兜,掏出一个信奉递到亚瑟手上。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地址和一个小铁盒:铁盒小巧坚固,亚瑟打不开,再看地址的开头,则是这一切故事的转折点——香港。
“这盒子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需要把这个盒子带到这个地址去给谁吗?”
“对了一半,你只需要把它带到这个地址,不用给谁。”伊万伸手指着地址的末尾,“这是个墓地,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是墓碑上写的谁的名字。”
王耀。
时隔数月,再次想起这个名字,亚瑟不免五味杂陈。他盯着那个地址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将其和铁盒放回信封收到怀里。还未等他说什么,伊万率先给出了解释:“这墓地是那个‘王耀’,也就是王嘉龙离港前置办的。‘首爆’事件对外是以生化污染事故处理的,事发突然,事情处理得不算干净,但所有尸体都在第一时间进了焚化炉,这是个空坟。”
“……这个地址,是那孩子从王嘉龙记忆里找到的吗?”
“我想这个问题你也有答案。”伊万语气未有变化,“可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相信他是个妄图用记忆碎片缝合出活人的失心疯。”
【我爱王耀,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纵然理性很快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亚瑟依然沉默不言。那孩子向他展示的真的只是些虚构的谎话吗?如果尽是虚妄,那他又怎么在这虚妄之中,如此深切地感受到那孩子绵延数十年的痛苦和煎熬呢?种种思绪积在胸口,在一声叹息过后,老人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猜想。
“所以,他用那个晚上说服了王嘉龙被他杀死,以帮他向阿瑞斯复仇。”
“确实。”斯拉夫人附和着,少有地将满脸笑意收起,“从始至终他想做的只有复仇,而他的兄弟最后还是决定帮他。”
我们最后都帮了他。
胸口处传来信封里铁盒的触感,亚瑟仰头看向苍白的天空,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滴滴点点湿润了他的脸庞。既然绝大多数疑问都得到了解答,那么——“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吧。”亚瑟的视线从空中移动到斯拉夫人的眼睛,曾几何时他多么排斥与其对视,如今终章将至,这样对视再不会产生什么负担,“我想你应该不会定居英国。”
闻言,笑意再次回到了伊万的脸上:“这确实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英国了,我不喜欢岛屿,又冷又潮。”
“那么,永别了,布拉金斯基。”亚瑟伸出手,等到对方握了上来,他再补充道:“我会把这些送到香港的,之后我就不会再离开英国了。”
“愿我们从此不会再相见,柯克兰。”
看见英国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伊万并不打算立刻离开这儿,他环顾四周,确定这儿只剩他一人后,才从怀里又掏出了一个纸质文件袋。文件袋里的东西伊万并不打算拿出来,毕竟内容已经被他反复确认验证过数遍了——这就是他的档案,在成为克格勃间谍之前,作为苏联公民的公开档案,那上面等级的名字并不是长官为他们编新身份时取的“伊万·布拉金斯基”,而是来自于他早逝的母亲。当阿尔弗雷德把这个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荒诞甚至盖过了震惊:血亲和祖国皆已不再,他早就习惯孓然一身,怎么还会有这样一张薄薄的纸,偏偏保留下他的来处、他的根。
……呵。
趁着雨势还未变大,伊万掏出火机,快速点燃了文件袋的一角。火苗顺着冷风搭的阶梯慢慢向上攀爬,几乎就要燎到肌肤,但伊万始终没有松手,直至整个文件袋连同袋里的纸张全都被火焰吞噬,他才让残渣落于地面,由湿润的泥土将其接纳为新的养料。
而后斯拉夫人大步离开,雨势渐起,风声呼啸,河水照常流过,此处不再有人。
END
留下你想说的话:
作文大赛开始的时候,我正好在回顾一些老港片,看到《后巷》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巷子得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香港。于是便有了故事的雏形。有思路的那天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觉得自己要写个大的出来了,未曾想接下来是时长跨度大半年的创作煎熬期,最开始的兴奋消磨殆尽,更多的只是数次触碰到自己能力上限的无力和焦虑。但答应的事情总要办完,我也不希望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各种梳理、删改、妥协之后,我终于可以把这个故事端上来了。
很感谢看到此处的你,包容了这个故事诸多不足。
希望你会喜欢它,可以的话还麻烦给个评论和建议,谢谢!(鞠躬)
PS. 创作途中遇到一首歌,觉得很适合放在这个故事结束后:《Lose You Now》——Lindsey Stirling/Ma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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