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米耀】 美利坚高中暗恋日记 ③

2009年夏

𝓈𝓊𝓂𝓂𝓮𝓇

连接春日和夏日的,除了果汁、游泳池和冲浪,还有辩论社横飞的唾沫星子。

我留了下来,而金妮在踏入辩论社听完众人献给我们这群新人的第一场模辩后,便毅然决然地决定投身向戏剧社的大门:“Emmm…辩论什么的果然还是太无聊啦!等着我来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吧!”她野心勃勃,只留下我尴尬地面对社长一遍又一遍地解释道:“对,金妮生病了…嗯,她这学期都来不了…你说你要去看她,哈哈哈,没这个必要吧…”

阿尔弗雷德冲我低声地笑:“下次还是要这位小姐找个好一点的借口吧。”

他低头对我说话说时,咬字的气流吹得我耳朵上的绒毛也轻轻晃动,痒痒的,我很不自在地眨眼,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怎么这么line-cross(没有边界感),但其实是我不争气地脸红了。

他是不是对这种撩拨很得心应手?

想到这,我瞪了阿尔弗雷德一眼,他在人群之中轻巧地摆动着手,故意滑稽地用肢体语言为自己进行了一番“无罪释放”的辩解。

我们做的这一切都被总负责人看在眼里,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重新强调自己的所述:“女士们,先生们,NSDA(全美演讲与辩论锦标赛)在即,为了我校和加尼福尼亚州的荣耀,特地破格举办了本学年最后一次辩论社招新,”说着,他环视一周,最终将目光落在我和阿尔弗雷德身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含义,抿着唇站立,阿尔弗雷德握住我的手,我发现他的掌心很热,他垂着头对我耳语:“别紧张。”我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轻轻动了动小拇指用以回复他。一下、两下,不知为何,我笃定阿尔弗能洞悉我的世界的语言,节奏一会儿悠长、一会儿短促,它们共同谱写着一首歌曲:

“-·· — -· ·−−−−· − / ·– — ·-· ·-· -·– ·-·-·-”

阿尔弗歪着唇,用嘴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Don’t worry.”

(不用担心)

他果然知道。我眼睛眯起,心情相当愉悦。阳光下,他的嘴唇亮晶晶的,如同涂抹了一层甜蜜如橙花口味的透明唇釉,又柔软如我今天中午才分食干净的啫喱果冻。目眩神韵之下,我突然感到相当口渴,当即舔了一下唇瓣,对于这样在心中亵渎他感到相当抱歉。

夏天的燥热,突然袭击我。我起先兴奋于它那浓郁得好像要把所有鲜花催熟的热剂,可后来才慢慢意识到它带给我的不安同样凶猛如洪水猛兽,但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意识不到精美包装纸下掩着的是命运那已经标下的价码。

上帝也为我们叹了一口气。

年轻,所以气盛,所以无法无天。毫不避讳的肢体的接触,进一步加剧了某种常见于年轻人之中的化学反应,使得各种暧昧气味,不知不觉地在我们之间蔓延起来。

更令人惊喜的是,我与阿尔弗默契非凡、配合得当。辩论赛中最常见的规则即是四人成队,而在一辩至四辩的席位中,我和阿尔弗雷德则牢牢锁定了二三辩的位置,事实上,这再合适不过了:阿尔弗雷德盛气凌人,言辞犀利,看待问题一针见血,常常如一匹孤狼咬住敌人的咽喉便再也不会放开;而我虽看似随和温柔,骨子里却丝毫不掩内心的不甘示弱,往往笑意盈盈间就勘破了对方暗中设下的陷阱,既能帮阿尔弗扫尾,又顺利将话柄和自由发挥的空间递给我方四辩。可惜场上并没有我的同乡人,否则他们将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我才最贴切——“笑面虎”——一个古老的词汇。

只要我们二人组队,社内的各人便纷纷唉声叹气。社长曾经打趣地对阿尔弗说过:“小英雄,我也想要耀这么一个王牌辅助。”阿尔弗雷德大笑,然后扯过还在写稿的我:“不可能,王耀只会是我的三辩。”那时候我的脸微微发红,呼吸轻巧又沉重,我贪恋被他需要的那一瞬,又默默疑心这一切不过是个幻境,在内心清醒地警示自己不要沉迷。好吧,这是一个美梦…让我醉一场吧…就像蜜蜂满身花粉地跌落于花朵之中,哪怕此后我们依然会错过,我也会记住这一瞬的。

打破我们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的,是一封突如其来的告白信。

那一天,辩论社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把我喊出去,她们都围着低声笑,半响,才把一个女孩推出做代表,她笑嘻嘻地递给我一个信封,我默契十足地眨眨眼睛:“给阿尔弗的是吗?我会转交给他的。”

领头的女孩有着标志性的绿眼睛,她大笑,然后摇头:“Yao,你怎么会怎么想?事实上,我可受够了琼斯那种闷骚男了,这封信当然是给你的啦!”

我瞪大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她的姐妹团为她辩解:“我们都以为…”“都以为你和金妮在交往呢!你们总是形影不离。”其中一个女孩怂怂肩:“路易斯因为这件事非常沮丧,后来我们观察了很久,却发现你们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的。”

我用手指摩擦着这一封承载着一位少女微妙心意的信件,心中无时无刻不呼啸着的海浪此刻却只是微微荡漾,我抿着唇,而后又轻声说:“谢谢你,我知道,被一个人喜欢是件很幸运的事情,我知道的。”

路易斯故作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她的手指捋过垂在头颅上的刘海:“Yao,别继续说下去了,”她又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才能支撑她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出去,“我想我知道你的答案了,”她用她那双绿眼睛认真地盯着我:“不过,还是请你收下这封信。玛格丽特老师第一次称赞我的诗,便是我因你而写下的那首,”她眼睛里啜着泪,“我希望你能认真看看,它们写得很美…写得真的很美…”

我点点头,嘴唇中却连一句“抱歉”也吐露不出。对路易斯而言,这种流露出怜悯意味的语句必然是一种傲慢,我自不必说。

我突然又意识到,这场景对她而言何其残忍…但她是坚强的,路易斯擦干眼泪,对我说一声打扰了,而后又带领她的女孩儿们,如同来时那飘来的云一般飘走,我注视着她们的背影,没由头地大喊:“我喜欢你的诗!从玛格丽特老师第一次在课堂上念出时我就喜欢上它们了!”我想为女孩们的勇气加冕。路易斯轻快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啦!”

中午吃饭时金妮谑笑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问她:“你都知道了?”她不肯定也不否定这个问题,只是说:“耀,被你喜欢是件很好的事。但我想,喜欢你会是件更好的事情。”

“这就是路易斯想让你转交给我的话吗?”

“事实上,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阿尔弗雷德的反应就不那么对劲了,这几天他明显很少冲我搭话,以往无话不谈的状态更是一去不复返,我忍了好几天,终于在开会时小心翼翼地用铅笔戳戳他的胳膊,问他:“阿尔弗,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他冷淡地回我。我心中愈发不安,为什么?他耍脾气起来总是如此毫无缘由,总不能是因为他一直翘玛格丽特老师的写作课,从来没听过路易斯写的诗吧!这不公平,明明是他自己翘的课。

“队长,我有些话想跟我方二辩讨论讨论。”我头一次打断会议的进行,或许是得益于我不同于阿尔弗雷德的诚实面孔,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队长甚至还宽容地对我说:“阿尔弗可是个倔脾气!我们正需要你来打消他的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我拉着他逃离主教学楼,一路小跑到附近花园的小径上,我越跑越愤怒,也越跑越委屈,最后停下来时忍不住大喊:

“你不能这么对我!”

阿尔弗雷德挡在我面前,高挑身躯近乎要遮住原本洒向我的全部阳光,我这时才发现他不笑时那双蓝眼睛有多么冷酷。他盯着我,一言不发,这种感觉如此陌生,然而我的愤怒还是没有退散下去,那无时无刻不席卷着我的海浪冲上岸边,甚至一次比一次猛烈,我冷着脸,质问阿尔弗雷德:“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不理我。”

他静默站着,然后在我身边冷笑:“不和你说话而已,难道还要被你责怪吗?王耀,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霸道。”

他居然不认错,还继续胡搅蛮缠!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改往常温和谦逊的态度,只一味学他冷笑:“对,我就这么霸道,你以前可真是看走眼了!只可惜我还要和你一起打辩论,还要继续假惺惺地维护——‘我方二辩’,你知道吗?整场我说得最多的两个词,一个是‘对方辩友’,一个就是——‘我方二辩’!这样好了,回去我就和队长提出申请,我要退出队伍!这样你满意了吗!”

“好啊!好啊!”阿尔弗雷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赶紧退出,然后去和路易斯去谈那个该死的恋爱吧!你们亚裔古板又封建,最好一毕业就说服女方结婚,抛弃掉你们各自的学业吧!”

听到他把话题扯向路易斯,我更是火冒三尺高:“我和路易斯哪里惹到你了!她是个好女孩,不应该被你这么羞辱!”一时间我把所有的话都不管不顾地吐露了出来:“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来管我。”

“我凭什么管你?”阿尔弗雷德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像一条小狗,我看见他那蔚蓝的眼睛一瞬间心软,然后又懊恼自己为什么想要原谅他。紧接着,他朝我步步紧逼,脱离了刚刚的紧张氛围,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该死!他为什么朝我越靠越近?

“等等,阿尔弗,你要干什么?”

他近乎把我圈在怀里,近到就连遮盖那碧色眼睛的睫毛也根根分明、清晰可见。我听见我的心跳如有雷鸣,为眼前这个已经初步褪去青涩模样的男孩而跳动。

他吻了我。

阿尔弗雷德·F·琼斯吻了我。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一瞬我并没有想过推开他,反而紧张又期待地闭上眼,后来,我复盘这件事时,总在想是不是金妮在我身边念叨《公主日记》这部电影太久了,以至于我也牢牢记住:安妮公主教会了女孩们一件事——那就是预感到接吻前请把眼睛闭起来。

他的吻如约而至。

没感受到我的抗拒,阿尔弗雷德一改刚刚的剑拔弩张,低声笑了起来,我的嘴唇吞进了一连串细碎的笑声,它们富有感染力,搞得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多,我们停了下来,彼此都非常羞涩,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我们的第一次接吻很生涩,只是两只不断靠近的小狗把嘴唇贴在一起,用体温把对方灼烧。我惊讶的是,往常像个花花公子一样的阿尔弗也并没有什么接吻经验,他一次次润泽我的唇瓣,却没有想过更进一步,我的嘴唇被他蹂躏到破皮。终于,我忍无可忍,抽离开他的怀抱,如同一个差点溺毙的旅人重回陆地般,大口大口呼吸,阿尔弗雷德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唇珠被我不小心咬破,血渗出来,带出一股铁锈味,我想起他关于血液的卡片,曾经迷惑又沉迷于这个男孩目空一切的温柔和残忍,而现在,这个神秘的宇宙冲我开放了一角,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可看着他那湛蓝的眼睛,我又觉得,这一切都不必再问。

他哑着声音说:“再来一次。”

“等等!”我在一阵迷惑中收回了自己的脑子:“我们在干什么?”

他嗔怪地看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语气懒洋洋的:“接吻啊。”

“我知道…”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能在混乱的脑海里斟酌字句:“可是…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想要什么关系?”

面对他的反问,我喃喃出声,又重复一次:“我想要什么关系?”

阿尔弗雷德理了理我身上刚刚被他压皱的衣角,自顾自地回答:“我想要的是——能光明正大吻你的关系。”

“…”我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当然啦,也要是光明正大能给你写情诗的关系,”说到这,阿尔弗不好意思地笑一声:“我翘掉玛格丽特女士太多次课了,目前可能还不能写出几句像模像样的。”

果然,他还是在意路易斯给我写诗这件事,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开口宽慰他:“没关系,事实上,我认真读过路易斯写的诗,估计你写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他并不挫败,反而专注地注视我,问我:“那好吧,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比不过这位灵感女王,不过,我新找了些诗,念给你听好不好。”

我郑重地点头。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𝒲𝓮 𝓮𝓃𝒸𝓸𝓊𝓃𝓉𝓮𝓇𝓮𝒹 𝓸𝓃 𝓉𝒽𝓮 𝓈𝓮𝒶 𝓸𝓃 𝒶 𝒹𝒶𝓇𝓀 𝓃𝒾𝓰𝒽𝓉,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𝒲𝒽𝓮𝓃 𝓌𝓮 𝓈𝒶𝒾𝓁𝓮𝒹 𝒻𝓸𝓇 𝓸𝓊𝓇 𝓸𝓌𝓃 𝓁𝒾𝓰𝒽𝓉.

“你记得也好,”

𝓘𝓉 𝓌𝓸𝓊𝓁𝒹 𝒷𝓮 𝓃𝒾𝒸𝓮 𝒾𝒻 𝓎𝓸𝓊 𝓇𝓮𝓂𝓮𝓂𝒷𝓮𝓇,

“最好你忘掉”

𝓑𝓊𝓉 𝓘 𝒽𝓸𝓅𝓮 𝓎𝓸𝓊’𝒹 𝓇𝒶𝓉𝒽𝓮𝓇 𝒻𝓸𝓇𝓰𝓮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𝒯𝒽𝓮 𝓈𝓅𝒶𝓇𝓀 𝓌𝓮 𝓂𝓊𝓉𝓊𝒶𝓁𝓁𝓎 𝓈𝓮𝓃𝓉 𝓌𝒽𝓮𝓃 𝓌𝓮 𝓂𝓮𝓉.

他念的是中文,语调怪模怪样,我总觉得他所有字没有一个在声调上,但我依旧流下了热泪。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这个奇怪的异乡人在为我念一首家乡的诗。而事实上,我已经太久太久没在除了家人以外的人嘴里听到过这门语言,我与它的联系,长久以来,就只存系于春燕强制我用中文写的日记本上。每当晚霞透过玻璃窗户在我的书桌上折射出颜色时,我都会偷偷换上抽屉里藏着的那只旧钢笔,在纸上漫无边际地写下我所有的所思所感。黄铜色笔身上面镌刻着模糊了形状的几个汉字,我隐隐约约认出第一个字——是“王”,随后便再也辩识不清。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遗忘了它。

“阿尔弗,你知道它们的意思吗?”

“我看过英文翻译,是说两个人在大海上相逢…?”

“这大概是首悲伤的诗,”我坦言,又凝视他因慌张而紧抿着的唇。相逢在黑暗海上的两艘彼此有光亮的船,一艘贪恋另一艘的伟岸光明,情不自禁地想追随,但它们方向相反,此生注定逆行。阿尔弗雷德和我会不会就像这两艘船?我哑着嗓子,泪痕还未消,却踮起脚,在他胆怯的唇上落下一吻:“但我很高兴。”

阿尔弗雷德握住我的手,不愿放开。我捏捏他的指尖,温柔又眷恋。春日已去,鸟儿筑巢,我答应了他的告白,同样兴高采烈地爱着整个世界。

 

*此诗为徐志摩的《偶然》

希望你我有缘下次再见^^

两个人终于亲上嘴了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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