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内涉及的一切地理描述都与现实没有对照关系!
1
阿尔弗雷德跟亚瑟第一次出海,是在十六岁的夏天。亚瑟常年在海上经商,两三年才回来一次,给他讲过许多关于远海和岛屿的故事。
可当他跟亚瑟登上船他才意识到,他那风光霁月的兄长根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刀刃舔血的海盗。
阿尔弗雷德坐在床舱的房间里,看着狭窄舷窗外被一小块灯光照亮的起伏海面,海水拍打在船身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他上船已经两年了,命运和这艘船彻底绑在了一起。
甲板上能听到海盗们的谈笑声,他们大声唱着歌,酒水的香味从头上渗下来,诱得阿尔弗雷德不自觉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珍重地合上桌边的小羊皮笔记本塞在怀里,推开椅子想到甲板上去参与这场盛宴。变故就在此刻到来。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整个船舱,一切的欢庆都被打断,奔跑的脚步声开始在甲板上乱砸。
在一片混乱的叫喊中,阿尔弗雷德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船触礁了。
船舱底部快速被海水填灌,砸钉子的声音铛铛作响,却拦不住逐渐上涨的水位。
然而还有更糟的事情发生了:海上忽地吹来一阵诡异的狂风,一股暗流携着大船闯入一片突兀的漩涡里,一切都变得不受控起来——海浪撕扯着一切,漆黑的天空突兀地洒下豆大的雨珠,来不及降下的半幅船帆被腥涩的海风重重鼓动着,将船往风暴的更深处推去。
他们的船仿佛穿越了一片不存在的墙,这堵墙将大海分成了两半,一边安静祥和,另一边则狂风暴雨。
咔啦——脆弱的木船再也承受不住,被暗流撕扯破碎,在风暴中,它就像纸做的一般,被撕成一片片残骸,化入湍急的漩涡之中。
大浪淹没他的那瞬间,阿尔弗雷德紧抱着船板在海水里翻滚,他本能地上浮。虽然提前闭了气,但是海水还是在翻滚中不可避免地灌进了阿尔弗雷德的呼吸道里,留下一片火辣辣的呛痛。他抠死了手里唯一一块浮木,在海浪中努力调整着姿势,却仍不幸被一块较大的船只残骸猛撞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地被卷进巨浪里。
从被亚瑟骗上船开始,他就预料自己大概有一天会死在海上,他不算太喜欢做这种流血的买卖,但他也放不下被冒险和财富包围的生活。大概是这种贪心触怒了上帝,让他早早地遭到了报应,他要死了。
模糊中,他似乎看到漆黑海面上,有什么巨大的物体破浪而出,月光下,它身上的鳞片泛着奇异的光泽,硕大的身体朝着海面重重砸下。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它巨大的头颅似乎向着他这边偏了偏,阿尔弗雷德还没来得及去细究,就被巨浪拍得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是正午,阿尔弗雷德是被渴醒的,伴随着意识的苏醒,随之而来的是全身泛起的钝痛。
他从地上翻身爬起来,呆坐在沙滩上,看着海浪阵阵涌上又消失,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不似真实。
他恍惚意识到,他没有死。
2
八岁时,阿尔弗雷德是晃荡在海港的小混蛋,每天靠着顺港口来往水手的钱包过日子。而亚瑟则是一个喜欢假扮成落魄贵族的大混蛋,他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去高档餐厅骗贵妇的钱花。显然,他的业务比之阿尔弗雷德更有难度一点。总之兄弟两个靠着还算机灵的头脑和不多的道德感,在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过得也算滋润。
但这对他们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曾浪费了许多钱在买冒险小说上,并渴望一场远洋寻宝的梦。他们每周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因为他们相信神的存在,更相信神隐之地的存在。那些关于海妖、神迹和远洋宝藏的向往便这样隐匿地种在两个人的心里。
终于在某一天,亚瑟兴奋地跑回他们租住的破旧的两居室里,跟阿尔弗雷德说:有个大老板很赏识他,要带他出海经商。那天的亚瑟是真的很高兴,他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绿眸里迸发着阿尔弗雷德从未见过的光。
其实他们都清楚,哪有什么大老板,哪有那么好的事,但亚瑟愿意编个谎话哄他,他也愿意信,因为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做梦式地自我催眠是实现梦想的唯一途径。然后亚瑟就出海了,把阿尔弗雷德孤零零地留在港口上。两兄弟就此分别,多年难再见一面。
亚瑟顾不上他了,当然他本来也没有义务照顾他,毕竟,他们连亲兄弟都不是。他只是亚瑟某一天从酒馆里出来时,在街角捡到的一个流浪儿罢了。
亚瑟偶尔回来,会给他留一点钱,不少,但也不多,只刚好够维持他们之间脆弱的兄弟情。所以相比觊觎兄弟带回来的财富,他更愿意听亚瑟在海上“行商”的故事,他兴致勃勃地向他讲述那些海上的壮丽景色、风情奇特的原住民少女和先人的宝藏。
是的,亚瑟的故事从来都不缺宝藏,他会靠在酒馆的木窗下,一边喝着劣质的麦芽酒,一边和阿尔弗雷德吹嘘他的因风暴偶遇的黄金岛,他说岛上遍地是如琉璃般晶莹的细沙,稀碎的金子掺杂其中,还有喝了能起死回生的不老泉。讲故事时,亚瑟的眼睛亮亮的,那里面盈满的情绪,能溺死所有看过这双眼睛的纯情少女。
阿尔弗雷德那般了解他,他不会像那些少女一样被他充满迷惑性的英俊面庞骗到,亚瑟可不是好玩意儿,他是只见到血肉就会蠢蠢欲动的豺狼,骨血里就淌着贪婪和野蛮。
但他的眼神是认真的,它让阿尔弗雷德坚信,黄金岛是真实存在的。
……
3
这是阿尔弗雷德困在岛上的第七天,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那个穿着奇异的青年依旧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总能在每天傍晚太阳落山前准时出现在海岸上,给他带来一些新鲜的海鱼,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做。
阿尔弗雷德实在好奇:他到底是从哪来的?他猜想这个人大概是住在附近岛屿上的渔民,因此愿意在每天出海打渔时顺手给他带回一份食物。但阿尔弗雷德从来没亲眼看到他上岛或离岛,也没找到过他的渔船。
这天他又来了,这次他不仅带来了海鱼,还有一些新鲜的水果——感谢上帝,阿尔弗雷德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吃到过新鲜的蔬菜水果了。他激动得跳起来,由于语言不通,他只能通过拥抱表达自己的感谢。青年显然不适应这种过度热情的举措,身体不自然地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拥抱。
他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阿尔弗雷德没听懂。但不妨碍落难者想抓住逃离荒岛的一切机会。
阿尔弗雷德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想邀请青年留下来陪他吃一顿晚饭,这不能怪他,他实在是太想离开这里了。他知道有些海岛聚居地非常排斥外来者,他也不强求上岛,但他也确实非常想向他们索要一只可以出海的船,让他可以离开这个荒岛。
青年看着他手脚并用地比划,挑了挑眉,这让阿尔弗雷德很怀疑他那个眼神是不是在看傻子。但在离岛欲望的驱使下,阿尔弗雷德怕他没看懂,还是硬着头皮反复比划着。过了许久,青年嗤笑一声,走到他搭的营火旁坐下,从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处理起食材。
阿尔弗雷德见他接受了邀请,呼出一口气,也靠过来坐下。
处理好鱼,青年又从衣服里掏出几个小罐子,大概是什么调料,一通操作下,烤鱼很快就散发香气。好几顿都草草解决的阿尔弗雷德瞬间瞪大了眼睛。
为他烤完鱼,青年只是看着阿尔弗雷德吃得香,自己却没有碰鱼。他拿了个果子,靠在边上慢慢啃着,神情悠然好似这座岛是他家一样。
宁静的夜晚,平静的海面,落难的海盗,神秘的原住民,还有篝火和丰盛的晚餐……因为语言不通,两人吃饭吃得格外安静。
阿尔弗雷德呼哧咬下一口鱼肉,细细咀嚼,无言拉长了时间,星辰晦朔不明,只有一轮惨白的圆月挂在头上。他难得地从这顿篝火晚餐里品出了点奇幻冒险小说开端的味道:平平无奇的水手因为海难流落荒岛,遇到了一位善良美丽的岛国姑娘,两人突破种族和文化的隔阂爱上彼此,带上族群守护百年的宝藏,私奔海外什么的……
——咳咳,好吧,阿尔弗雷德承认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可这里没有岛国姑娘,也没有宝藏。他莫名心虚地抬眼偷瞄了坐在身边的人,暖色的火光明明灭灭,勾勒出那人的五官轮廓:明明是个男人,但却透着一股精致到极致的漂亮劲儿,他琥珀色的虹膜似乎泛着一点黄金样的金属光泽——突然,他和阿尔弗雷德对上了视线,吓得阿尔弗雷德肩膀一颤,还未咬下的鱼僵在了嘴里。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对方,透蓝的眼睛里是逐渐溢出的尴尬。
他心虚无措地移开了目光,只听到一声浅浅的哼笑传入耳中,让他的耳廓骤然染上一层可疑的红色。
见鬼,他怎么表现得跟漂亮姑娘被调戏了一样。
吃饱喝足后,阿尔弗雷德难得忸怩了一下,思考自己该用什么筹码来向这个不知来历的男人交换信息和物资,直到他被戳了一下肩膀。阿尔弗雷德抬头,看到那人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点了点地面,上面写着两个他不认识的符号,大概是某种文字?
那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文字,依次发出读音:“wang,yao。”这是男人第一次对阿尔弗雷德开口。
常年漂在海上的人多少都有点学习语言的天分,他们在本土大多是低等的贫民,这使他们更容易放下身段,和迥异于母国的海岛文化打成一片,每个人都会说几句乱七八糟的本土俚语,阿尔弗雷德也不例外。
“w,wang,yao……王耀?”他的发音方式有些诡异,但念出来的音调却很标准。
名为王耀的青年品了一下他这拗口的发音,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读法。有来有往,阿尔弗雷德也学他的样子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Alfred。
还没等他念,王耀已经先一步拼出了他的名字,阿尔弗雷德震惊抬头:“你难道听得懂我说话?”
王耀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你听不懂你为什么摇头?”
王耀似乎陷入了为难里。他表情严肃地考量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阿尔弗雷德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被动。
他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局面时,王耀忽然倾身,拿着树枝的手抬起,迅速点在他的额头——刺痛的感觉从他的眉心传来,有什么东西似乎从那处的皮肤钻进去,穿透了他的颅骨直达大脑,他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眩晕,他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望向王耀,沉重的感觉压上他的意识,他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王耀颇具玩味的眼神。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善良的“海岛姑娘”。阿尔弗雷德不得不承认,死里逃生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掉进了一个海岛土著的陷阱里。
4
吉姆把亚瑟的遗物从船上带下来时,阿尔弗雷德正在原住民开的小酒馆里和其他人庆祝这次出海的丰富收获。
浑浊的朗姆酒混着岛上特有的浆果汁,又涩又腻,模糊了他的理智,让一切思考都无法运转。他麻木又震惊地看着吉姆把裹在破布麻袋里的那几件一文不值的小东西丢在他的桌子上。
亚瑟这趟出海受了伤,大麻和酒精都没能让他熬过那场高热。总之,亚瑟死于伤口感染,尸体被沉在海湾的无名角落。同行的海盗如食腐的乌鸦蜂拥而上,将他所有值钱的玩意都瓜分了个干净,只剩一些陈旧的杂碎和一本羊皮手记。海盗们几乎不识字,因此这本亚瑟打发时间写的随记无人在意。
因为和阿尔弗雷德关系还算不错,吉姆帮他把这些没人要的遗物带下了船。毕竟,整个大伊纳瓜都知道阿尔弗雷德是亚瑟的弟弟。
亚瑟曾有过自己的船。但在一次航行中,亚瑟的黑蔷薇号发生了严重的暴乱。西纳海盗都听说过,当年,亚瑟和甲板满是血污的黑蔷薇号是在大伊纳瓜以西被发现的。尽管见惯了血腥,这群常年刀口舔血的海盗还是被当时船上的场景吓得冷汗直流。曾有几个胆子大的走进过黑蔷薇号的船舱,没几分钟就捂着反酸的胃,手脚发软地爬出来了,他们语焉不详地描述着:那根本就不是普通暴乱,那是一场迷航导致的食人暴行。
后来,血腥又残破的黑蔷薇号被亚瑟亲手烧了,唯一的生还者亚瑟从此在西纳海盗中闻名,海上人都知道,亚瑟从船上下来之后就疯了,疯到连自己的兄弟都能骗上贼船。
那天晚上,风暴席卷了海港,阿尔弗雷德接了雨水冲洗掉全身咸腥的气息,舒舒服服地爬上破旧的小床。
阿尔弗雷德发了会呆,打开了亚瑟的手记。
“……这几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为了避开东边的风暴,我们不得不让船向另一个方向绕行,只希望在风暴追上我们之前,我们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岛驳船……”
“……这风来的太突然了,有个蠢货被突然鼓起来的船帆打到,从桅杆上掉下来摔死了,真晦气。现在我们的船彻底偏离了原定航线……”
“……这片海根本走不出去,这片海是活的,真是见了鬼!每次我们调整了航线,船就会被风和海浪带回去,船上的食物已经有些勉强了,如果我们再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很难说会发生点什么。”
“昨天半夜有个蠢货去船舱偷酒喝,最后淹死在酒桶里了——那可是我们一个星期的库存!真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也好,起码我们能坚持得久一点了……”
“我们根本走不出去,现在每天鼻子下都是恶心的血腥味,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我们看到岛了。”
这个本子是亚瑟写的随记,他喜欢在里面发牢骚,不得不说,阿尔弗雷德每每翻开它,就像放出了一个活着的亚瑟,他靠在椅子上,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对阿尔弗雷德吐槽着海上的事情。
亚瑟确实已经疯得厉害。手记的前半部分是亚瑟打发时间的随记,许多小事都会被他记上一笔,而后半则开始夹杂一些不知所谓的鬼画符,一如亚瑟的精神状态,时而条理清晰,时而混乱疯癫……
可在大伊纳瓜躲避风暴的那个晚上,当阿尔弗雷德翻看到手记上的奇异符号时,他愣住了:那些鬼画符,竟然是他和亚瑟疯狂沉迷冒险小说时,兴奋讨论过的“秘密语言”——就像小说里的藏宝图永远都不会让寻宝的冒险家轻易看懂,大冒险家的手记也要用加密的语言来记述才会更有安全感。
彼时的阿尔弗雷德已经记不太清他们当时讨论的“秘密语言”具体是如何规定的,也无法确定亚瑟有没有在后来创造过新的符号,可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亚瑟的了解,他依旧能勉强解读它们的意思。
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5
王耀手执着从阿尔弗雷德身上摸到的一本羊皮手记,饶有趣味地读着。说实话,他也不是每个单词都认得,但好在写手记的人并没有用太多复杂深奥的语法,所以他连蒙带猜也能读个大概。
他流放远洋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王耀没有刑期,所以也不屑于去计算具体的时间。这片海是他的族人专门划出来囚禁他的,他们管它叫囚蛟地,而对于近几十年来误闯这片海的人类来说,他们更喜欢称之为魔鬼海。总之,这对王耀而言无关紧要。
“……威尔说我们可能遇到了魔鬼海,这是海上的传说:闯入魔鬼海的船只有向恶魔祭献完最后一个灵魂才能离开。且不论我是否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但他的猜测实在过于扰乱人心……我一枪崩掉了在甲板上胡言乱语的威尔。”
王耀翻到这里,嗤笑出声。他合上破旧的本子,随手丢在了木桌上。
他转头望向睡在木榻上的金发青年,他呼吸平稳,似在美梦中。他静静沉睡着,脸上未消的婴儿肥在枕头上堆起小小一坨,比起醒着的时候,睡着的阿尔弗雷德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睡美人?王耀没来由地想到这个词。
他看起来还没醒,可搭在腹上无意蜷起的手指却暴露了他紧绷的精神状态。
“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小伙子,再装睡我可就把你丢去海里喂鱼啦。”
阿尔弗雷德闻言,眼皮轻颤下,还是睁开了眼。他对上王耀带笑的眸子,顿时意识到这是王耀在诈他,可惜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阿尔弗雷德一囫囵爬起来,头发微妙地支楞着,带了一丝傻气。
他记得之前自己在海滩上和王耀共进晚餐,却不知为何昏睡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干草缝制的软垫上。
“我这是在哪里?”他努力做出懵懂无害的表情——阿尔弗雷德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他长得英俊而无害,常常能让人因为这张脸对他放下戒心。
“我家。”王耀向他扔去洗净的衣物。
阿尔弗雷德被这个叫王耀的男人支使着去岛上捡柴——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听得懂王耀讲话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合理化了这一切,让他以为之前的语言不通只是一场误会。
阿尔弗雷德本以为王耀已经将他带离了海岛,可当他跟着王耀走出木屋,钻出密林,看到熟悉的海滩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依旧在这个岛上。
王耀的房子在海岛深处,那座巨大又朴素的木屋修在高悬的海崖后,被茂密的树木掩盖,这里视野极好,几乎可以望尽四周海面,却难以被窥探到,这是他之前几天所未探寻过地方。阿尔弗雷德抱着枯枝,站在海崖边,身旁的木屋虽然温馨,物资却肉眼可见的匮乏,一切似乎都是木屋主人耗尽多年,就地取材搭建而成的。
阿尔弗雷德绝望地后知后觉,这里可能是一座孤岛,而王耀和他一样,是被困在岛上的难民——
“没有离开的方法。”王耀把炖得发白的鱼汤舀在陶碗上,递给阿尔弗雷德,轻轻地说出这个冰冷事实。“没有活物能离开这片海。”
阿尔弗雷德愣住,他不受控地想起亚瑟手记里写的那片海:永远无法逃离的魔鬼海。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是很难离开还是不能离开?”
“不能离开。”王耀吹了吹鲜香的鱼汤,“除了这座岛,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法靠岸,嗯……能离开这片海的只有死物。”
“那你是一个人在这……生活吗?”
王耀觑他一眼:“难道你还能从我的屋子里,翻出除你以外的第二个智慧生物吗?”
阿尔弗雷德抬眼看他,只见这个顶漂亮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舀着鱼汤,举止透着一股难言的讲究,他更像长期生活在某个存在文明和城市的上层阶级,而不像海上那些被生活磋磨的普通渔民:“冒昧问一下,你在这座岛上呆了多久了?”阿尔弗雷德也不自觉地用上了更文明的语法。
王耀动作顿了顿:“嗯……大概,可能,有些年头了……”说着掐着指头,比了个四——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阿尔弗雷德几乎能从他的动作中读出一种无奈到极致的麻木。
他同情地望向王耀。
王耀不做解释地避开他的目光,在心里冷笑一句:呵,人类。
美景和美食或许确实能救赎一个人的灵魂,三个月下来,阿尔弗雷德已经慢慢适应了在这座小岛上的生活。
王耀每隔几天就会出海打一次鱼,而阿尔弗雷德也逐渐接受了自己一时半会无法离开这座海岛的事实。
在这里,他的过往似乎已全然被大海吞噬,他不需要再去烦恼被挂在各大要塞的通缉令,也不需要去筹谋海上的“生意”。
阿尔弗雷德花了两个星期在王耀的大木屋里搭出了自己的卧室,铺上了新晒的干草床,还给自己打了一套桌椅。
王耀会嘲笑他的手艺拙劣,然后在海风清爽的傍晚,搬出自己做的精巧小马扎,放在宽阔的后院,看着阿尔弗雷德拿着简易的工具,对着整块原木劈出来的木板修修补补,却怎么也做不出想要的效果。
“你已经对着这块木头凿了两天了,阿尔弗。”王耀一边喝着鲜甜的椰子水,一边嫌弃他要把那么丑的家具搬进他的房子里。
总之,嫌弃归嫌弃,除了厨房,王耀几乎对阿尔弗雷德毫无保留,他将自己在岛上多年的积淀都无私分享给了阿尔弗雷德。
也因此,阿尔费雷德丝毫不敢向他透露自己流落岛上之前的营生,毕竟,没有谁会愿意信任一个手上沾了血的海盗,包括海盗自己。
至于亚瑟那本手记,他对王耀说:那是他出海经商偶得的海盗手记。“那个小摊贩子骗了我!”阿尔弗雷德当时愤愤地说,“我是上船后才回过味来的,那群整天只知道挥刀抢劫的畜生怎么可能写得出一手这么好看的花体字!”
王耀笑着听完调侃道:“也不能一概而论,万一他是哪个有学问的冒险家为了保命,被迫堕落成了海盗呢?”这显然是更具浪漫主义色彩的猜想。
满嘴谎话的阿尔弗雷德听完心里却咯噔一下,他面上仍努力维持着清澈的笑容,毕竟只有维持伪装,他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当下。
日子就这么充实地过着。阿尔弗雷德觉得,这个岛一个人住太大,但两个人住却刚刚好。王耀性格温和又能干,每次阿尔弗雷德在饭点回到木屋、看到低矮的烟囱里缓缓飘起的烟气,都会被这种安宁祥和的生活所蛊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个人仿佛隐居世外的一对……夫夫?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抽了自己一巴掌。
总之一切都很美好。直到某一天,阿尔弗雷德突然发现,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
“阿尔弗,今晚会有风暴,你把门板和窗户钉后就不要再出去了。我的房子很安全,你好好呆在这。”迎着门外腥润的海风,王耀这么对阿尔弗雷德嘱咐道。
天上黑云滚滚,狂风夹杂着稀疏的雨水掀动着岛上的草木,这是三个月来,阿尔弗雷德在岛上遇到过的最大的风暴。
他手上提着鱼油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王耀:“这种天气,你还要外出吗?”
王耀回望他,黑黝黝的双眼里没有别的情绪——阿尔弗雷德奇异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天上传来隐隐雷鸣,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降临了。
他们对视了一会,王耀轻轻扯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嗯,我的船停在了海滩上,我得去把它拴好,今晚我会在其他地方躲避风暴——总之,你绝对不要出门哦,阿尔弗,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晦暗不明的灯火下,王耀看起来是那么诡异莫辨,整个人就好似是被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替换了躯壳。
胡思乱想间,阿尔弗雷德背后已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他麻木的嘴唇翁动着,终是没有说什么,只呆呆看着王耀裹了斗篷离开木屋,走进黑夜中。
风暴如期而至,屋顶和四壁被暴雨一阵阵拍打着,木头与木头间的啮合处发出令人不安的摇曳响声,雨水从被忽视的缝隙渗下,在地板上积成一滩浑浊的污水。
……
一个人留守木屋的阿尔弗雷德换下湿淋淋的衣服躲回房间里。
他根本睡不着。他裹着兽皮毯子,点着鱼油灯,怀里抱着羊皮手记——他不得不承认:不管他有多么爱看冒险故事,当他真的遇到故事里记载的那些神秘事物时,他可耻地退缩了。
他对可能存在的、超越人类认知的未知感到恐惧。人们都说,人心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而此时此刻,阿尔弗雷德只觉得人类太过傲慢。
今夜,他从未如此恨自己有一对视力超群的眼睛:在那盏昏暗的鱼油灯下,阿尔弗雷德分明发现了——王耀刻意收在袖子里的、扭曲变形的指节,和他脖子上隐约可见的怪异鳞片!
王耀……他真的是人吗?
记忆被无形的手拨动着,疯狂后倒,他迟钝地意识到了不对:王耀明明每天都会做饭,但在他刚刚流落岛上那几天,竟从来没有在岛上发现过炊烟的痕迹。是他错过了,还是……王耀根本就不需要吃饭?
阿尔弗雷德攥紧了手里的本子,他忽地快速翻动起书页,在混乱的符号与字母中,他紧盯着自己写在边上的几个闲笔注释,它们分别是:恶魔、孤岛、海怪、水池。而在这页的最下方是一句属于亚瑟的笔迹:神的囚笼。
这一页,记录于三年前,即是亚瑟的黑蔷薇号被烧毁的那一年。
屋外是尖利啸叫的狂风,闪电劈开天地,恍惚中,有如雷般炸响的咆哮从海上传来,带着愤怒的尾音,风暴中似乎有什么正在被鞭挞驱赶。阿尔弗雷德实在没法安慰自己那是雷声。那是恶魔吗?游荡在这片海上吃人的恶魔……
王耀,是不是那只恶魔?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恐惧终究抵不过困意,他累得昏睡过去。在睡意的折磨下,王耀的鳞片和手爪在他大脑里渐渐模糊不清,一切都似乎变得无关要紧、不值一提,取而代之的是王耀临走前的嘱咐:
“我的房子很安全,阿尔弗……绝对不要出去。”
当天空再次透出灰暗潮湿的亮色时,阿尔弗雷德才堪堪从梦中醒来。屋外的雨还没停,听起来却已经缓和很多,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其他一切骇人的声响都消失不见了。
阿尔弗雷德挪开脚下的鱼油灯,爬下床走出客厅。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摆在角落的刻漏告诉他,现在时间已过了中午。
大门闫得死死的,王耀依旧没有回来。
阿尔弗雷德目光投向客厅的另一边,那里是王耀的房间。或许,他能找到些什么呢?再一次确定了门窗都已锁好钉死后,他动作迅速地蹿进了王耀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墙壁一侧的大窗被木板牢牢钉死,只有一些微弱的光从缝隙里挤进来。走进房间,入眼是尽头那张雕工精巧的大床,床上铺着粗布缝制的软垫和被褥,转过头,一张堆满杂物和纸张的书桌摆在窗边,砚台里凝着一滩干涸的墨水,除此之外是几个不同用途的柜架。
这个房间比起他的整齐得多,不管怎么说,王耀确实是一个手艺卓绝的工匠,他总有巧思,在如此贫瘠的环境下也能维持得住文明人的体面。
阿尔弗雷德走到书桌旁,翻动起桌上的纸张书籍,然后无奈发现:王耀懂他的语言,而他对王耀的母语却一无所知。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似乎在阐述着书者的心意,可他却什么都看不懂。他根本就不了解王耀。
阿尔弗雷德拿起装订好的册子一页页翻着,偶尔能看到几页精巧绘制的图纸,这些大概是王耀的设计手稿。他不死心,转身走到立柜边,小心翼翼翻起上面的卷轴。那些都是王耀的画,色彩单薄却难掩画工精湛,在由衷的赞叹中,一些久远的记忆也浮了上来,阿尔弗雷德意识到,他见过这种画。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被亚瑟带领着,假扮作一对富商的孩子,溜上过一艘豪华无比的大船,在其中一间会客厅里,他就见过这种画。那时亚瑟对他说,这间房间里的东西都不能碰,它们太过贵重也太过罕见,只要丢失一件他们便会大祸临头。
阿尔弗雷德不会想到,他竟能在多年后的此刻,在一座无人的孤岛上再次看到这些被家乡贵族奉为珍品的画作,而它们之于王耀,只是一堆随手码在角落的纸卷。
他摇摇头,再次拉开一卷画,他怔住了。
画上,一艘扬帆的船破浪而来,船上遥遥挂着一面黑色的旗帜,背景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场有形的风暴——毫无疑问,这是一艘海盗船,它有着捕猎时才会扬起的黑旗,船身上还有着整齐的炮窗。
一种荒诞的猜想浮上心头,如果巧合发生的概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那它大概率不会是巧合。
阿尔弗雷德看得入迷,却没注意到身侧的窗户缝隙里,一道影子不知从何时起便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6
那天之后,一切又重回正轨。阿尔弗雷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依旧和王耀和谐共处在同一屋檐下。
只是每到夜晚,在两人互道晚安回到房间后,阿尔弗雷德便会拿出亚瑟的笔记,坐在桌边仔细研究。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理解亚瑟:他确实疯了,不是因为黑蔷薇号,而是因为他口中的黄金岛。亚瑟和他讲的故事是真的,但那座岛不叫黄金岛,那眼泉也不叫不老泉,但它们都藏在这座岛上,曾给亚瑟带来过无比的震撼。
从他开着无人生还的黑蔷薇号,匆匆逃离魔鬼海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琢磨着怎么回去了。
“魔鬼海是一座囚笼,它要困住的不是人,是魔鬼,是天堂的罪臣。”
“它长得就像海中的巨蛇,它有崎岖的爪子和坚硬的鳞片。”
“它住在岛上!”
阿尔弗雷德握笔的手轻颤着,翻译出了这句话,轻飘飘的碳字如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的灵魂因为兴奋和恐惧而翻涌。
“堵堵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阿尔弗雷德从兴奋的情绪中猛拽出来。
他的声音低哑又茫然:“谁?”
门外的王耀:“……阿尔弗你还没睡,脑子就懵了?”
阿尔弗雷德慌慌张张地扒拉一下头发,无声推开椅子去开门。
“刚刚有些迷糊,差点睡着了。”他朦胧着一双眼睛,拉开门。“有什么事吗?”
王耀只穿了件单衣站在黑洞洞的门外,手里没有提灯:“明天你想跟我一起出海吗,阿尔弗?”
阿尔弗雷德很少跟王耀出海,因为他常常帮不上王耀什么。他在海上讨了几年的生活,只学了怎么用刀,却从没学过捕鱼。他分辨不来鱼群的路线和收网的时机,挤在王耀的小船上只会和被捕捞上来的鱼抢位置。面对阿尔弗雷德的沮丧,王耀总会安慰他:“没事的阿尔弗,我们之中有一个会下网就够了。”
阿尔弗雷德疑惑地歪头:“怎么这么突然?”
王耀敛眸,睫毛如灯影下的蛾子扑闪了一下:“这几天看你状态不太对,所以想着,或许带你去海上散散心会好一点?”
“呃,嗯……我没事,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王耀恍然:“你在外面还有别的家人吗?”王耀琥珀棕色的眸子里流转着真挚的关切,让阿尔弗雷德看不透他。
“我还有个哥哥……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商人,很早就成家了,每次上岸我都会去探望他。”他说完,抿紧了嘴唇。
沉默使气氛陷入尴尬。
阿尔弗雷德心里还装着事,他勉强挤出话来:“我很乐意和你出海……嗯,但我最近比较困,怕睡死了起不来。不如你明天出发前再叫我一下?”
他小心观察着王耀的表情,听到王耀唇边哼出一声笑音,他嗯了声。
王耀退后一步,似乎决定不再打扰阿尔弗雷德。他势要转身,又忽地想到什么,语气诚恳地劝说道:“和我出海吧,阿尔弗,机会难得,因为……天罚要来了。”
直到王耀的身影消失在客厅另一侧的房门后,阿尔弗雷德也没分辨出,王耀说的到底是什么要来了,那个词的读音是那样的陌生,它并不属于阿尔弗雷德的认知内的任何一种语言。
第二天,阿尔弗雷德和王耀一起出海了。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甚至可以说,有点好过头了。天边堆着薄云,而头顶上的天空则干净得出奇,平静的海面荡着一层层绵软的细浪,海天之间连一丝风都没有。
王耀没有急着下网。他坐在船头,从箱子里拿出一套圆润又朴素的茶具。王耀总是喜欢做这种浪费时间和资源的事,他大概是在这座岛上呆得太久,无聊得过了头,才一天到晚地喜欢琢磨些小东西来玩。阿尔弗雷德心里想着,行动上却非常顺从地陪王耀一起坐下,并熟练地在茶壶里灌上新鲜的淡水。王耀在壶里加了茶叶,又搬出些酥酥软软的小糕点。
两个人飘在宽阔的海面上,优哉游哉地享用起“上午茶”来。他们不像是出海捕鱼的,而更像是来郊游享乐的。
“不下网吗?”阿尔弗雷德问。
迎着青年困惑的目光,王耀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鱼群还没有那么快来,现在撒网只会沾一身海腥味。”他总是对这片海了如指掌。
“那我们就这样等着?”阿尔弗雷德挽着裤腿坐在船骨上,往常他不会坐得这么安静,在不会惊扰鱼群的情况下,他怎么也会忍不住跳进海里去游两圈。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安静,更没有什么想下水的冲动。
王耀说得对,他的状态不对。这段时间,他的脑子几乎都被手记上的内容占满了。亚瑟是疯了,他被魔鬼海的秘密糊住了脑子,满心都想着从魔鬼的囚笼里带出更多的东西。可试问阿尔弗雷德自己,他对书于纸上的那些宝藏就真的不心动吗?
他承认,在跟着亚瑟偷偷跑上“商船”的那天,阿尔弗雷德对冒险的心是纯粹的。可从亚瑟把他哄上甲板,将赤裸裸的现实揭露在他面前那刻起,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便是成为一个被通缉的海盗,而不是什么出入海上秘境的大冒险家。
在这种血淋淋的命运之下,是他藏不住的、和亚瑟一般无二的“疯狂”。
他面向与海岛相反方向的大海,一双清透的蓝眼静静眺望着那片海。这就是亚瑟和黑蔷薇号闯过的海吗?金发的青年痴望着海面出了神,阳光亲吻着他干净的脸庞,用他们的话来说,他长了一张天使的面庞——王耀不得不承认,阿尔弗雷德是那种适合用阳光和自由蕴养的人类。
他喝干最后一滴清茶,扶着木船撑起了身子。船身晃动起来,惊动了在看海的青年,他抬眼望来,只见王耀衣袍飘然立在船边。走神已久的阿尔弗雷德这才发现,他今天穿的不是平时那种便于干活的短衣,那是一套更复杂的黑色袍装。层层叠叠的衣袍明明和大海格格不入,穿在王耀身上却展现出一种凌驾于大海之上的气质。
“阿尔弗,你想离开这里吗?”海上起风了,无比突兀地,就像手记里说的那样,无帆的小船被荡漾的海水往一个方向推去。
“你说什么?”阿尔弗雷德还没来得及细究,船已经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阿尔弗雷德忽有所感地回头望,阳光明媚的海面上,早就不见了海岛的影子——要知道,在这种能见度极佳的天气里,水手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十海里以外的岛屿!过于平静的海面迷惑了他的感知,让他对渔船的漂流毫无知觉,他震惊地望向王耀。
海上起风了,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面八方聚来,准确地说,是向他们头顶聚来。
“让我想想啊,不久前有一个人也像你这样,在这种时候闯了进来。”海风已经带上了一丝不祥的腥气,波涛开始愈发汹涌,他们的小船荡在逐渐泛黑的海面上显得可怜又无助。
“嗯……当时我好心救了他,结果他却连我的老巢都想掏了,如果不是他跑得快,我一定会把他拖到深海里,让他被海水挤扁了去喂鱼。”王耀的声音淡淡的,丝毫不惧天上闷响滚动的黑色雷云。
阿尔弗雷德听到这个莫名其妙又异常熟悉的故事,直觉不好,他紧张地盯着王耀,手指深深抠进船沿。他认为,王耀大抵已经知道了什么,又或者,他从始至终都对所有事一清二楚。
“你买的那本手记,我挺眼熟的。”
王耀话锋一转。风卷起他的长发在脖颈间乱拍,阿尔弗雷德这才发现,王耀说话时竟然是带着笑的。
“卖你手记的贩子没有骗你,它的确是本海盗的手记,写下这本手记的小混蛋找到了他的船,趁着我在海里挨雷劈的时候跑出去了。”王耀俯下身,伸手钳上阿尔弗雷德双颊的软肉,他的指节已经有些变形,指尖长出了锋利的指甲,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许是手感太好,王耀双指收紧,捏了捏——这个奇妙的小动作让本来紧绷的金发青年像漏了气一般,一秒出戏:他这是,被调戏了吗?
“你果然知道了。”王耀对上阿尔弗雷德毫不意外的表情。
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认命地说:“你离开房子的那天晚上,我没忍住去了海边,我全都看到了……”不管是鳞片和手爪,还是漆黑海面上翻滚的巨影,他全都看到了。“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嗤——看到就看到了,看把你紧张的,我又不吃人。”王耀一如既往地吐槽着,可他皮肤上渐渐浮起的鳞片还是渗得阿尔弗雷德想打个哆嗦。
“说回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吧,虽然他跑了,但我还蛮感谢他的,他和他那艘小破船能跑得出去,说明这片海的禁制真的快要撑不住了……算了,说这么多你也听不懂。总之,感谢我吧阿尔弗,最近我心情真的很不错,如果幸运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离开这片海。”说着,王耀又捏了捏阿尔弗雷德的脸,他非常满足于指尖的触感。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阿尔弗雷德努力消化着王耀的话,他刚要张口说什么,一阵巨浪已经掀了过来,有闪电同时劈落。“见鬼的!你的意思不会是说,让我坐着这艘小渔船离开魔鬼海吧!!”他对着船头的王耀不可置信地大吼着。
下一刻,海水兜头盖下,将两人都浇了个透彻。阿尔弗雷德手脚并用,以一个狼狈的姿势将自己固定在渔船里,而王耀则依旧稳立在船的另一侧,他没有理会阿尔弗雷德的质问,而是在下一道巨浪盖过来前,咧嘴一笑道:“坚持住啊阿尔弗,万一你就活下来了呢!”
大浪落下,阿尔弗雷德闭紧了口鼻,模糊中只觉船身被什么巨大又沉重的东西摩擦过,再睁眼,王耀已然消失不见,他久违地爆了句脏话。
天上再次落下明晃晃的闪电,不止一束,就好似神明往海面倒了一桶电浆一样,紧接着,真正的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骂骂咧咧地,再次接受了这种仿佛在与天神对抗的狗屎处境。他扒拉过船舱下的绳索,将自己和一些必要的物资紧紧固定在船舱中央,然后开始用容器往外舀水。两次大浪已经让船底积了一些海水,如果不及时处理,他迟早要向魔鬼海献祭灵魂。
熟悉的风雨,熟悉的电闪雷鸣,熟悉的滔天巨浪,而这次的他比几个月前要清醒得多!
他能轻易看到晦暗的海面下,巨大的蛇状黑影盘旋绞动着,单薄的渔船被黑影裹挟,逆着滔天的巨浪往一个方向直冲过去。骇人的闪电不断落在有黑影活动的海面上,只要它露出一点带鳞片的身段,就会有让人胆寒的惊雷鞭上去。
天罚……这就是王耀所说的天罚……阿尔弗雷德忽然就理解了那个陌生的词语。
雷暴里,海面上的渔船和海水之下的巨影一遍遍地被无形的力量往回推,阿尔弗雷德又煎熬又麻木,鼻端甚至闻到了在海面上逐渐荡开的淡淡血腥味。他知道王耀一直在,他的小船能在这样的风暴里坚持那么久,只因为王耀一直在护着他。
“人类实在是过于弱小了……”
在与风暴长久拉扯的过程中,他疲惫到近乎失去意识,他舀水的手已经累得难以抬起,小船再一次被巨浪抛起、打翻、吞噬……
阿尔弗雷德浸没在海水里,一切噪音都被隔绝开,幽深的黑暗中,巨兽的头颅似乎悬停在他的身前,黄金色的竖瞳映出他坠入海中的身影……
“王……耀……”他无声呢喃。
7
阿尔弗雷德又一次醒来了。
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庆幸魔鬼对他的灵魂没有食欲,让他还有机会下地狱。
是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他身下是冰冷不平的石质地面,四下里看不到一点光。
他长长舒一口气,僵住——他抬手抚上心口,温热的皮肤下,他的心脏依旧在平稳地搏动着。
他还是没有死!
他猛地扎起来,带起一阵风,他从未感觉这样好过,那些在风浪里求生的经历仿佛大梦一场,他的身体无比轻盈,感受不到一点酸痛疲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尔弗雷德有些懵,在完全无光的环境下,他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有带着潮意的气流从身侧吹来。他试探性地站起身,往那个方向探了探,石壁粗粝的触感从手掌上传来,他摸到了洞口,也摸到了一条路。
他试探着,一步一步地沿着气流来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点水声:不是那流动的水声,而是静态的水被搅动的声音。
未知使他绷紧了身子。他放轻了动作,悄无声息地往有声音的方向摸去。狭窄的洞壁逐渐宽阔,一点微光出现在转角,这让阿尔弗雷德感到欣喜!
他依旧保持着无声的姿态前行,直至视野彻底开阔——
通道的尽头是一处巨大的洞厅,刺眼的阳光从洞厅上一方狭小的穴口投入洞中,仅有一束,却照亮了中央那汪幽深碧绿的水潭。
阿尔弗雷德有些恍惚,他轻轻踱到潭边,探头往里观望。昏暗的光线下,潭水是一团静悄悄的黑。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鱼,也没有别的什么生物。
静默间,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后背,阿尔弗雷德的直觉开始突兀地啸叫着危险将近,他不受控地往后退了几步。正在此时,异变陡生,潭水被搅动的声音再次响起,由弱而强,水波开始荡起涟漪,有什么东西要从水里出来了……
糟了!
阿尔弗雷德想退回通道里去,却已来不及了。巨大的银色身影从水中跃出,带起一片水幕,连串的水珠砸回潭中,溅起连片的水花。
——水里的东西已经和阿尔弗雷德对上了视线。
那是怎样威严奇异的生灵啊。阿尔弗雷德呆愣地跌坐在水潭旁,看着巨大的银色长尾盘踞在幽深的潭水中。
它漂亮的脊背随着下半身的鳞尾撑起而舒展开,长发湿漉漉的、被水拧成几缕贴在铜色的后背,金色的竖瞳轻轻瞥过来,冰冷又高贵。
它是王耀。
阿尔弗雷德浑身肌肉不受控地战栗着,手臂上汗毛直竖,他臣服于它的美丽,又畏惧它的强大。那不是故事,那是真实的传说之物,是他难抑恐惧却又无比向往的存在。
“你真的很喜欢乱跑。”它开口,隐隐可见薄唇下交错的利齿,它脸上是一层薄薄的鳞片,明明五官轮廓和之前一般无二,却给人强烈的妖异可怖之感。
水声乍响,它如蛇的下身在水里翻转绞动,只眨眼间,它就尾行到他身前,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淌着水,有水滴落在阿尔弗雷德的衣领内,又顺着他肌肉的轮廓滑溜下去了。
它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尔弗雷德。
奇怪地,阿尔弗雷德的心脏开始大幅收缩起来,血液将兴奋和狂热泵到四肢百骸,他碧蓝的眸子弯起,开心地笑了。
王耀是美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他都会让阿尔弗雷德陷入心动之中。
“你救了我。”他肯定地说道。
“我可不止救了你一次。”王耀冰凉的爪子抚上他的脖颈,拇指沿着下颚往上滑,最后捧住了他的脸:“真漂亮啊,果然你死掉了才是最可惜的。”他就像它囤积在洞穴深处的那些宝物,却比那些宝物更加鲜活漂亮。
阿尔弗雷德明白过来,原来在真实的冒险故事里,冒险家可能才是真正的宝藏。
“我们成功了吗?”他问。
王耀眯了眯眼睛,平静地说:“失败了。”
阿尔弗雷德沉默。
“别失落嘛阿尔弗,人生总无常,大常包小常……”它的语调就和平时躺在后院晒太阳的王耀一样,悠然自在,仿佛没有什么事会让他沮丧。“离开的机会又不是只有这一次,你可以住在岛上,我总不会舍得让你饿着,你可以再陪我等等嘛……三年、六年、十几二十年,说不定下次就出去了呢。”
阿尔弗雷德顿时如坠冰窟,他再一次苦涩地意识到,他和王耀是全然不同的,它不是人,它理解人类却不会共情人类,人类只是它的玩物。可在苦涩渐渐平息后,又有一丝隐秘的安慰从他心头升起,起码他们还会在一起生活,就像之前那样,不是吗?
……
王耀是一条被流放的罪蛟。
囚蛟地就像文人的造景缸,它漂流在海上,随机吞噬着海上的活物,为造景缸补充养分,王耀只能靠着那些被卷携进来的东西了解外界的情况。许多时候往往是鱼群,有时也会有撞毁的沉船或杂七杂八的物什被吞噬进来,总之没有活人。
王耀会把那些被卷进来的人间之物带回岛上,分拣把玩。直到它们的样式越来越陌生,他才意识到:关着他的这片海已经漂得很远很远了。
天罚的雷暴降临囚蛟地的时候,也是这片海和外界连通的日子。许多年前他也曾想着硬闯过那片雷暴,离开这个荒芜乏味的囚笼。可天雷的威力不容小觑,他被劈得皮开肉绽,血染遍了整片海,他疼得快要死掉,只能游回岛上养伤。
四百年,他已经快接受这种无望的命运了,没想到,天罚的威力不知道为何变弱了。囚蛟地的禁制变成了笑话,人类也开始被卷进这片海,成为养分的一部分。他意识到,囚禁他的牢笼有了漏洞。
他不是一条富有善心的蛟,对那些在海水里挣扎呼救的人类不甚关心,他只想趁着天罚到来的日子,闯过雷暴,离开这片困了他太多年的海。当然偶尔,海里也会出现有趣的人类,比如那艘挂着黑旗的船。他们刚刚闯进来的时候,还活着很多人,可经历了半个月的迷航后,这群有趣的人类已经开始了自相残杀。他们找不到岛,而王耀也不愿意养这么多人。
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王耀决定奖励一下这个最终的勇者,他将他带回了岛上,和他分享了自己疗伤用的灵潭,还向他展示了自己四百年来收集的各种藏品。王耀当然不会认为一个能狠下心以同伴为食的人会有什么高尚的品德,他只是不在意,也不认为一个人类能翻出什么花来。
但那个人类比他想的还要能干,他偷走了自己收藏里最稀有的那几样宝物,还运气足够好地找到了自己的船,他竟然那样大胆,一个人就开着那艘船闯进了天罚的雷暴中。就在王耀觉得他痴心妄想时,他的船消失了。银蛟在水下无措地打了个圈:那个人类他竟然真的出去了!
愤怒和喜悦交错翻涌,久违地冲刷在王耀的血脉中,让麻木了百年的他再次变得活了起来。他没有骗阿尔弗雷德,他最近心情真的很好,好到甚至愿意救一个流落在海难里的人类。
阿尔弗雷德是个有趣的人类,他比王耀之前见到的那些人都要特别。他是个笃信命运的人,可笃信的却是最为向上的命运。这片封闭的海一次次地给他带来失望,可他总能向前看,他能享受当下,也会偷偷规划着充满野心的未来。
如果说上一个被他带上岛的人类是一匹野狼,那么阿尔弗雷德就更像一只金毛大狗:他的獠牙和他的温顺和谐并存着——王耀真的很喜欢阿尔弗雷德,喜欢到可以为了他放弃近在眼前的出口,只为了把他救回岛上疗伤。
此刻,他俯视着这个漂亮而勇敢的人类,决定圆一圆他不切实际的梦:他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
对于阿尔弗雷德脑子里时有时无的欲念,王耀一清二楚。他的心动总是让步于理智,但欲念又会在某些奇妙的时刻重新翻涌。
王耀当然知道这些。毕竟,他曾慷慨地为阿尔弗雷德种下过一缕蛟魂,这连通了两人的精神,让他们得以自如沟通。而作为蛟魂的主人,王耀也能清晰感受到阿尔弗雷德每一刻的情绪变化。
他知道他爱慕他,也知道他畏惧他,更知道他彻夜研究那本手记时,心头浮动的狂热情感。
他的情感有趣又鲜活,反过来影响到了王耀,让这条不止活了多少岁的蛟对一个人类上了心。
被吻上的青年睁大着眼睛,任由冰凉濡湿的触感落下又离开。
“阿尔弗,陪我一起等好吗?”王耀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温声蛊惑着他:“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黄金、宝石、夜明珠……我有好多哦,等出去之后,我会把这些小东西都送给你……”反正等他离开这片海,他能获得的宝物只会更多,财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甩尾巴的事情……
原来,王耀真的是恶魔啊……
“好”这是他的回答。
昏暗的洞穴里,阿尔弗雷德的手覆上了颈侧的手爪,他珍重至极地将它拂下来,握在手中,而后,他轻轻地、极尽慎重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吻,他认为这样才能向这威严奇异的生灵宣誓忠诚的灵魂。
可无论是王耀还是阿尔弗雷德都好像故意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王耀其实是一条犯过重罪的恶蛟,再比如阿尔弗雷德其实是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海盗……
在立下这份难以触及灵魂的誓约后,他们将继续纠缠在这个无望的囚笼中,直至彻底脱离这片被神明封锁的魔鬼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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